第25章 你想試試嗎?

女孩紮著個普通的低馬尾,最多也就二十二、二十三的樣子,懷裏的孩子先前可能在哭鬧,臉上淚痕猶在,這會兒一見我和摩川,連哭都忘了,隻是嘬著手指好奇地看著我們。

「您怎麽到海城來了?快進來快進來……」女孩慌忙將防盜鐵門打開,讓我和摩川進去。

海城這樣的老式小區一般都是沒有電梯的,一層大概四戶人家,女孩家是最靠東的邊套。不同於樓道裏的昏暗,屋裏還算亮堂,並且收拾得很幹淨。

整間屋子隻有三四十平,分了兩個空間,進門是個小小的廚房加餐廳,由於還擺了冰箱、餐桌等物,我和摩川兩個大男人一站進去,顯得就有些擁擠了。

女孩趕緊引我們進裏頭的起居室:「裏頭有沙發,坐裏麵吧?」

摩川看了看麵前矮小的桌子和凳子,毫不猶豫順著女孩的指引進了裏間。

起居室的空間稍稍大一些,東西很多,但都收拾得很整齊,除了……玩具。

到處可見孩子的玩具,各種顏色,各種款式,連狹窄的兩人沙發上都堆著幾隻毛絨玩具,叫原本逼仄的房間平添幾分童趣溫馨。

女孩將孩子放到大**,手忙腳亂過來把玩具從沙發上收走:「不好意思,家裏有些亂。」

沙發是標準的兩人座,但上頭鋪著厚厚的毯子,加上冬天穿得多,我和摩川坐下的時候,胳膊碰著胳膊,腳碰著腳,很有些舒展不開。

女孩放好玩具,轉身就要往外走:「頻伽,您要喝奶茶還是一般的茶?我給您去泡……」

“雲朵,不用麻煩了。”摩川開口用夏語叫住她。

雲朵?我覺得這名字有幾分耳熟,努力回憶了下,想起是之前涅鵬提到過的那個跟夏人跑了就再也沒回去過的層祿族女孩。

雲朵愣了下,朝我看了一眼,隨後局促地坐到大**,將爬向她的女兒重新抱回懷裏。

摩川單手擱在扶手上,輕聲道:“周老師說,車站的工作你不做了?”

分明摩川語氣平常,就跟在嘮家常一樣,雲朵卻緊張地一顫,做錯事般垂下了腦袋:“主要是孩子小,沒人照顧……劉瑋的媽媽在老家,要幫老大帶孩子,過不過來,我們又不舍得把孩子送回去,就隻能自己帶。”

摩川用夏語,她也隻好用夏語。令我驚訝的是,她的夏語很不錯,聽不出什麽口音,幾乎和摩川的一樣好。

“那你們現在一家三口,全靠劉瑋一個人的工資生活?”摩川問道。

“沒有沒有!”雲朵忙不迭搖頭,“我現在在給人做家政鍾點工,一小時四十,一個月也能有四五千,加上劉瑋跑外賣的收入,我們倆每個月能掙一萬多。”

雲朵說她的主顧都是好人,不僅允許她帶著孩子工作,逢年過節還會送她各種禮包水果,讓她帶回家給孩子吃。孩子也可愛乖巧,在外從來不會胡亂哭鬧。

日子雖平淡,但在海城能有這樣一個棲身之所,她已經很知足了。

摩川靜靜聽她說著,並不插話,等她停下來,才開口道:“你阿媽已經入了輪回,你知道嗎?”

雲朵一下子紅了眼眶,沉默地點了點頭:“我姐姐跟我說了。”

摩川將手伸進大衣口袋裏,沒多會兒掏出一條紅珊瑚的項鏈,朝女孩遞過去:“她讓我給你的。”

雲朵怔怔盯著那條項鏈,眼裏又是震驚又是悲傷,碩大的眼淚從她麵頰上滑落,她顫抖著雙手接過項鏈,珍惜地不住撫摸。

“你阿媽說,她不怪你,隻要你過得好,她就會祝福你。”摩川如實轉述著女孩母親的話。

這句話前,雲朵隻是難以忍耐地啜泣,這句話後,她仿佛遭遇了世間最殘忍的對待,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我一直有打電話回去,一直有打的,但是阿爸聽到是我就會掛掉……我不敢回去,怕他們不讓我走……阿媽沒了他們才跟我說,我連她最後一麵都沒見到……”

“阿爸一直覺得我給家裏丟人了,不肯原諒我,我以為阿媽也是這樣想的……我以為她也不要我了……”

她將項鏈緊緊護在胸前,就像擁住自己那再也見不到的母親。

走路還不是很穩的小朋友見媽媽哭了,搖晃著走到雲朵身邊,一邊擔心地撫摸著她的腦袋,一邊嘴裏不斷叫著“媽媽”。

我四下找了一圈,在床頭櫃上找到一盒抽紙,趕緊抽了幾張遞給雲朵,安慰道:“別哭了別哭了,人死不能複生,你阿媽也不想看到你為她這麽傷心的,是不是?”

雲朵哽咽著謝過我,接過紙巾擦了擦臉,好半天才止了哭泣。

在涅鵬那兒,雲朵是被外族男人誘騙私奔的無知少女,是為了一個男人就能拋棄家人的戀愛腦,但在雲朵這兒,我聽到了另一個版本。

她不是因為男人才逃離家鄉的,而是因為和春娜一樣,被父親逼著嫁給不喜歡的人,才選擇倉皇離家。

她那時剛滿十八歲,從來沒有離開過厝岩崧,情急之下跑去向曾經的初中老師求助。那位女老師幫她買了來海城的火車票,並動用關係替她在海城謀了份差事。她就此安定下來,沒多久就認識了同樣漂泊異鄉的劉瑋。

兩人情投意合,到快結婚了,她打電話回家,希望得到家人的理解與祝福。不想她的父親卻認為她這是無媒苟合,是家族的恥辱,揚言再也沒有她這個女兒。

後來,村裏開始傳她跟男人跑了,說她連母親生病都不願意回來,是被那個男人灌了迷魂湯了。但其實,她就連自己母親生病了都不知道。

很多時候人總是會先入為主,陷入偏聽偏信,我聽了涅鵬的話,就以為事實確如他所言,誰能想到,真相從一開始就已經被篡改了。

三人成虎,積毀銷骨,謠言大抵就是這樣產生的。

話帶到了,東西也給了對方,摩川沒有多待,確定雲朵過得不錯便起身告辭。

雲朵將我們送到門口,還抓著女兒的小手跟我們揮手道別。

摩川看著那小小的孩子,忽然並指輕輕點在她的額頭,拇指抹過其眉眼,低聲念了一段經文。

身處海城,穿著夏人的服裝,舉手投足都是現代年輕人的樣子,他卻好像在眨眼間又變回了高山神廟裏那個溫柔慈愛的神官,平等地愛著滄瀾雪山下的每一個生靈。

「願你無災無病、百邪莫近。」最後,他收回手如是說。

離開雲朵家的小區,我問摩川還有沒有別的地方想去,他讓我直接送他回海大。

“你是……為了雲朵才特意參加研討會的嗎?”我知道自己不應該問,心裏有個聲音讓我得過且過,讓我不要深究,但我還是忍不住。

身邊靜了靜,片刻後摩川才緩緩開口:“不然,還能為了誰?”

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我暗自歎息,對這個回答一點都不意外。是啊,不然還能為了誰?如果不是為了他的族人,他怎麽可能離開厝岩崧?

我有時候確實,太容易先入為主了。

“嚴初文跟你說了嗎?吃飯的事?”我又問他。

“說了,我下周三晚上有空。”

今天周六,下周三也就是還有四天。

“行,那到時候……我來接你?”正好前頭等紅燈,我悄悄掃了眼副駕駛座的摩川。

他本來望著前方,注意到我的視線,下一秒便看了過來:“如果不麻煩的話。”

我有些熱,垂下眼,將空調調低了兩度:“不麻煩。我連開車來回三百公裏送你去打針都不嫌麻煩,海城就這麽點大,我麻煩什麽?”

他沒有接話,車裏很快便安靜下來。

此後一路無話,快到海大門口的時候,趙辰元打來電話,我沒多想,直接當著摩川的麵按了接通鍵。

“兄弟,下禮拜二晚上有空沒?”趙辰元的聲音從車載音響裏大咧咧蹦出來。

最近也沒啥特別的行程,晚上一般都是有空的,於是我回道:“有空,什麽事?”

“沈靜生日,想請你們吃頓飯。先說好,禮物什麽就不必了,人來就行。”

我笑道:“那怎麽行?你生日我肯定不送,她生日我是一定要送的。”

“那你一定要送就送束花吧,她喜歡這些。”趙辰元道,“對了,這次有蔣博書哈,我提前知會你一聲,免得你看到他尷尬。”

“……哦,沒事。”我突然有點後悔接這個電話,“你等會兒把具體時間地點發給我就行,先不跟你說了,我在開……”

“蔣博書前兩天還問沈靜你對他什麽想法,你要是覺得他還行,要不試試?你有什麽顧慮也可以提哈,人家是很認真想跟你處對象的。不是玩玩那種,是長期穩定的伴侶關係。”趙辰元連珠帶炮地就自顧自說了一大串,完全不顧我的死活。

“人挺好的,你……”

我如坐針氈,聽他還要再繼續說下去,連忙提高聲音蓋過他:“我在開車,先不說了,掛了啊!”說罷連按方向盤上的掛斷鍵,就怕掛晚了他又說些讓人心驚肉跳的話。

這通電話之前,車裏也靜,卻靜得舒適,靜得正常,這通電話之後,車裏靜得詭異。

這樣一種極度的寂靜下,我幾乎是煎熬地將車開到了海大門口。

猶豫著要不要說些什麽,但又不知道自己需要說什麽。

“你想試試嗎?”

我一激靈,緩緩踩下的刹車一下子踩到底,車身都因為慣性前後晃了晃。

“什麽?”我看向身旁方才說話的人。

摩川去解自己的安全帶,眉頭輕擰著,似乎對我的停車技術不是很滿意。

“趙辰元說的那個人,你想試試嗎?”

剛剛來電時,車載屏幕上有顯示趙辰元的名字,他應該是留意到了。

我還以為他說什麽……

試什麽試?我要試還輪得到趙辰元他們夫婦給我介紹?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男人不到處都是嗎?

我有些煩躁,想直白地將上麵這段話複述一遍,但目光觸及摩川始終如一的表情時,惡向膽邊生,說出口的話就變成了:“也不是不可以考慮,畢竟他人確實挺好的。”

摩川一下抬起頭,安全帶從他手裏脫開,以一種緩慢而滑稽的速度縮回到座椅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