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從晌午至近黃昏, 皇宮蒼穹烏雲密布,禦書房裏徹夜燈火通明,司徒玨、慕容循等人皆在殿中, 這是一個無眠之夜。
貴妃的車隊行了整整兩個時辰,速度漸快, 顧明月漸漸察覺異樣, 撩開幕簾,“這不是去奉天寺的路。”
回望車後, 馬車已經遠遠甩開侍衛,“這怎麽回事?蔡全?!停下車馬!”
蔡全道:“娘娘你聽奴婢說,嫻妃昨夜來找奴婢, 說是陛下已經知曉娘娘謀反之事,派了殺手在奉天寺,要取娘娘的性命!所以眼下奴婢隻能帶著娘娘離開皇城!”
“她胡說八道!”顧明月道,“一定是嫻她膽小怕事!回奉天寺!我就是死也要死在皇城!”
顧明月執意要去奉天寺。
正當馬車掉轉車頭, 往奉天寺去時, 顧明月看到身後的一眾禁軍, 是金永。
磅礴大雨之中,禁軍將馬車團團圍住, “臣奉陛下的命令,誅殺逆黨!!”
***
半夜, 金永帶著兵符回到禦書房, 一切塵埃落定。
“逆黨已經盡數關入天牢, 等候陛下發落!榮王私自囤兵八萬, 也已經棄械投降, 對皇城再無絲毫威脅。”
禦書房裏眾人皆鬆了一口氣。
慕容循:“貴妃好蠢,明明知道此事難成, 還倒戈向榮王等人!”
王長明:“嫻妃這等妖妃,直接死了太便宜她了,真該千刀萬剮,淩遲處死!”
金永麵色尷尬,“隻是有一事,臣沒有辦好,貴妃她說要見陛下一麵,故而臣並未取她性命,而是關在天牢之中。若陛下不想見,臣即刻就去天牢。”
天牢裏,蔡全陪在顧明月身邊,“娘娘,娘娘向陛下低頭吧,就說願意削發為尼,總之先保住性命。奴婢早就說過,這事成不了!!”
“住口!”顧明月道。
囚禁皇室之人的牢房華貴而寬敞,顧明月的衣著妥帖,發髻絲毫未亂,她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
蕭鐸緩緩推開牢門,望著這麽多年熟悉的人。
“為何要背叛朕?”
“難道你自己想不通麽?蕭鐸!”顧明月笑道,“我要權勢,你偏偏不給我,那我隻能自己奪。”
“你明知自己毫無勝算。”蕭鐸道,“給朕一個理由,朕不殺你。”
顧明月笑得更愉悅了,“你以為我見你,是為了向你求饒麽?我隻是想看看你傷心的模樣。你說得不錯,我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毫無勝算。”顧明月道,“我也知道自己永遠都無法得到皇後之位,所以我恨,我想報複你,叫你親身感受被最愛之人背叛的痛苦。”
蕭鐸眸光孤傲,“你的背叛,沒有叫朕感受到絲毫痛苦。”
“那麽,蕭鐸你為何是這副神情?你那些皇叔都成了你的手下敗將,你為何不笑,為何不得意??”
蕭鐸靜靜望著她。
“你還有什麽想說的?”
顧明月沉默了。
聽著皇帝離開的腳步聲,蔡全歎氣:“娘娘既然知道沒有勝算,為何還要將自己置於這番田地!!”
顧明月道,“我說了要叫蕭鐸痛苦,要讓他最愛的人背叛他。但我沒有說,那個人是我啊。”
“娘娘說是嫻妃?”蔡全歎息,“這也是娘娘非要拉嫻妃下水的原因?”
“可是娘娘曾想過,嫻妃何嚐不知這是深淵,她為何追隨娘娘?真的是因為家人受你威脅麽?就連知道了真相,今日逃跑的時候,她還是想著娘娘的安危!”
顧明月不笑了。
“娘娘何苦要去傷一個真正關心你的人。”
進入禦書房,蕭鐸推開暗室的門,回到私庫,裝兵符的匣子被放置在角落一個不起眼的位置。
垂眸看了一眼手中兵符,忽得眼神淩冽起來。
這兵符是假的!!
假兵符?
究竟哪裏出了錯?
蕭鐸迅速打開匣子,真的兵符就這麽赫然出現在了眼前。
為何?
兵符旁邊竟然還放置著一件折疊起來的衣袍。
蕭鐸很確定,這不是他的衣袍。
深黛色雲錦衣料,還有......袖口的雲龍紋。
男人在這一瞬間瞳孔驟睜,他明白了!悲涼的心境忽得又燃起一絲希望。
猛然轉身離開了私庫,“去傳嫻妃來禦書房!”
金永微微驚愕,“陛下說嫻妃?嫻妃她今日與貴妃一道出宮了。”
“你說什麽?!”
昏暗的廊下,蕭鐸駐足,麵上漸漸浮現慘白之色。
“貴妃與嫻妃分別乘坐不同馬車,故而當時臣派另外一隊人馬追去嫻妃,此刻他們已經回來了。”
這話的背後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
金永心裏也沒底,明明是皇帝親口說的,若貴妃與嫻妃出宮,則殺無赦。
“陛下?!”
***
金永的手下在一個時辰前就已經折返皇城了,此時又被傳召進宮。
蕭鐸得到的答複是,嫻妃已死。
“臣等追到岸口,嫻妃正準備登船逃跑,被臣等幾箭斃命。”
蕭鐸肅然而立,“朕死要見屍。”
禁軍猶吞吞吐吐道,“金統領說過......陛下不想見屍身,故而臣將嫻妃與她奴婢的屍身就地焚燒,骨灰撒入江中。但臣等又怕陛下事後追問,私自留了這一支金釵以做完成任務的證明。”
禁軍呈上金釵。
完成任務的證明?這話無疑時一把銳利的刀,提醒蕭鐸,原本就是他下令誅殺嫻妃。
蕭鐸垂眸看向金釵,他認出來了,這確實是嫻妃之物,他賜給嫻妃的,當時她還說著支金釵上蓋了間房子,太沉了壓脖子。
“朕不信,派人去將嫻妃抓回來!”
禁軍麵麵相覷。
金永:“陛下......臣的手下不敢欺騙陛下。嫻妃她確實已經伏誅。”
深夜,禦駕策馬離開皇宮。
不過兩個時辰就到了北郊得江岸口,離江岸不過半裏之地,慘留著灼燒的痕跡,灰燼早已經被風吹散。
餘下並未灼燒幹淨的,依稀可辯是華貴的衣料。
蕭鐸捏著衣料碎片,一字一句切齒道,“朕不相信,派人去將人找回來。”
金永為難,卻也隻能命手下去找嫻妃蹤跡。明明是皇帝親自下令誅殺嫻妃,如今他反悔了。
“陛下,人死不能複生......”
“嫻妃她不會死!”蕭鐸切齒道。
策馬在江岸尋找許久,終究沒尋到任何蹤跡。
破曉之前司徒玨來禦書房,“陛下傳臣來有何要事?”
蕭鐸靜靜地坐在禦案前,“以朕對你的了解,朕要殺嫻妃,你不可能不給她通風報信。”
“臣不敢。”司徒玨堅決否認。
“你真沒有麽?”
司徒玨看著蕭鐸的神情,這是他頭一回在這個不可一世的男人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
“臣沒有,嫻妃娘娘選擇留在皇宮,恐怕是她自己懸崖勒馬。”司徒玨辯解道,橫豎蕭鐸並無證據。
“怎麽?”司徒玨追問。
“嫻妃她並未留在皇宮。”
“這不可能!”司徒玨忽得失了方寸驚呼道,“她明知陛下下令等她抵達奉天寺就殺了,怎麽可能還離開皇宮?!”
蕭鐸麵如寒霜。
不對,司徒玨清醒,“陛下在詐臣是麽?好叫臣不打自招?嫻妃娘娘還在宮裏安然無恙對麽?”
蕭鐸仍舊不言語。
司徒玨唇邊笑意漸消,“嫻妃呢?”
司徒玨:“她真的離宮了?!”
“金永殺了她?!!!”司徒玨再也把持不住。
“我明明囑咐過她不要出宮,一出宮就會殞命,她怎麽還、”
“一定是貴妃強迫她離開皇宮的!”司徒玨也儀態盡失,“那金永可曾、可曾對嫻妃動手?!!”
蕭鐸垂眸看著手邊的那件衣袍。
那個時候他與她鬧別扭,因為一件衣袍,非要逼著她給他做衣袍。
這數月間,他已經將此事忘了個幹淨。
然而她一直都記著。
真正的兵符還在匣子裏。
她以為他一早就知道了,知道她沒有背叛,故而會手下留情。
而他呢?
以為她不會蠢到離宮。
他比誰都更知道她是個多麽貪生怕死、嫌貧愛富、滿口謊言的女人。
她就是那樣的人。
他以為她一直好好地待在清寧殿。
他以為她哪裏都不會去的。
他在外人麵前,口口聲聲說若她背叛會親手殺了她。
但是這樣的念頭他一次都未動過。
為什麽不留在皇宮?
她明知道外頭不安全。
金永抱著盒子進殿稟告,“陛下,嫻妃的遺骸,臣已經盡數收起來了。”
手下說嫻妃的骨灰已經撒入江中,金永費力才將收集起一些燒成灰燼的衣料。
金永:“若陛下真的不舍,不如對外說嫻妃病逝,風風光光地辦後事,而後將嫻妃的遺骸葬入皇陵,以慰陛下相思之苦......”
“她沒有死。”蕭鐸狠聲低語。
嫻妃說過無數個謊言,這次必定是她詐死欺騙他。
之後君王輟朝兩日,將自己關在禦書房,皇宮的大半禁軍被派遣出去搜查嫻妃的下落,逆賊還關在天牢,等待審問,朝堂上更是亂作一團。
慕容循與王長明相約來禦書房,兩人在門口徘徊。
慕容循:“你先進去。”
王長明:“你怎麽不進去?”
慕容循:“不就是沒了個寵妃麽?怎麽跟死了發妻一樣?那個背叛的女人有什麽值得他留戀?”
王長明:“上回工部侍郎的發妻死了,都沒像陛下這樣,人家傷心兩日立馬娶了個年輕貌美的。”
慕容循:“你我差一點被嫻妃害死,都沒說什麽。陛下這樣,傷得可是你我的心!!”
兩人壯起膽子推門進入,禦書房裏門窗緊閉,昏暗滲人。
蕭鐸就坐在禦案前,衣袍妥帖,沒有任何頹喪的痕跡,卻不自覺叫人脊背發涼。
唯一的異樣,便是他手邊放置著一件冬衣,明明已經入夏了。
王長明:“陛下,朝堂上許多事情需要陛下決斷,陛下若是身體不適,還是盡早請禦醫來瞧一瞧。”
“派出去的侍衛,可有消息?嫻妃找到了麽?”
慕容循:“嫻妃已去,陛下還是盡快接受現實!!!”
慕容循:“若陛下實在喜歡,臣出發去江南尋一些美貌的女子進宮陪伴陛下。”
“出去。”蕭鐸道。
王長明:“陛下不要再自欺欺人,明明是陛下親自下令殺了嫻妃,那個女人她活該、她”
“朕說出去。”
兩人勸說無法,隻能離開禦書房。
王長明:“嫻妃活著的時候,也沒有覺得他用情有多深!”
慕容循:“或許過幾日就好了。”
王長明:“這是睹物思人,瞧見皇帝手邊那件衣袍了麽,說是嫻妃親手所製造,這個妖妃,臨死了還來這一出!!!真真可恨!!!”
慕容循:“這個妖妃,總是弄虛情假意來哄騙人,也就陛下被她哄得團團轉了!”
深夜,侍衛忽得進入禦書房:“陛下!!!清寧殿、清寧殿、有事!!!”
禦案前的男人驟然睜開眼眸,“她回來了?”
蕭鐸趕到清寧殿,唯見從前伺候嫻妃的宮女跪了一片,院中正焚燒著嫻妃往日的衣物。
嫻妃不喜歡旁人碰她的東西,若她回來看到這場景,必定又會鬧一番。
“不許再燒!!!”蕭鐸怒斥著去滅火。
宮女們哀求道,“陛下,嫻妃已經去了,還請陛下為嫻妃娘娘辦個風風光光的葬禮!!好讓她入土為安!!”
“求陛下,娘娘生前喜歡華麗的衣袍,奴婢們給她多燒一些,好讓她在泉下也能有衣裳穿。”
嫻妃的衣袍已經盡數燒了個精光,一件都未留下。
他堅信她沒有死,一定是逃去江南了,隻要他多加派人手,必定能找到她。
折返禦書房,禦案上的衣袍不見了,蕭鐸神色驟變,質問宮人,“那件衣袍呢?!!”
宮人被嚇破了膽子,指了指不遠處樹下,“方才、方才慕容大人與王大人拿了陛下的衣袍去樹下燒了,奴婢沒有勸住......”
男人眸光驟顫,他怒不可遏地來到樹下,寢衣廣袖,青絲披散,目光死灰般地看著這一攤灰燼。
衣袍沒有了。
什麽都化成了灰燼。
她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