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洛陽城。

清晨街市上正熱鬧, 街邊賣豆花早點小吃攤生意很好,攤主是個爽快潑辣、體態豐腴的女子,“你手腳能不能麻利點?客人可等著呢!今日賺不滿一百文錢, 你晚上就不許吃飯!還有你那個藥罐子妹妹!”

遭女子訓斥的是個明眸皓齒年輕男子,明明寒冬臘月, 男子卻大汗淋漓地抹桌子, “這麽多客人,我就算也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啊!”

“你敢頂嘴?!”女子正掌勺, 伸手用長勺狠狠打了一下男子的頭。

“哎喲!”男子慌忙捂頭,惹得客人哈哈大笑。

待日暮時分,夫婦二人推著推車回家, 經過巷子口進入家門。家徒四壁,洛陽城裏什麽都貴,房租也貴。

女子名叫文氏,是個年輕寡婦, 當年鼠疫時逃到洛陽城。兩年前認識了現在的夫君, 小丈夫比她小十歲, 手無縛雞之力,還是她當年從路邊撿來的!

真時少爺身子乞丐命!

文氏瞧著空空****的餐桌, 氣不打一處來,“小姑子今日怎麽又沒有做飯?!”

“是不是故意回來得這麽晚?好叫我做好飯伺候她?!”

王守禮:“繡坊這幾日活多, 必定是留下幹活了。還有點豆腐腦, 晚上就吃這個吧。”

文氏罵罵咧咧地坐下吃東西, 將僅剩的豆腐腦拿到自己麵前。

“昨日的饃還餘一個, 你吃吧。”

王守禮麵露難色, 心想小爺出生顯赫,若是不是因為、、哪裏會在這個潑婦手下受這個罪啊!!

王守禮:“夜路難行, 我去接我妹妹!”

文氏嘲諷道:“倒是個好哥哥!”

王守禮提著燈籠出去了繡坊,妹妹王月儀正好從繡坊出來。

王月儀生得膚白貌美,比洛陽的城裏花魁都貌美幾分,每每在小吃攤上幫忙,總引來男子調戲,不得已隻能入繡坊賺錢。

“哥哥怎麽來了?”

“這不是怕你路上遇到地痞流氓麽?”王守禮痞痞一笑。

王月儀覺得他倒是更像地痞流氓。

“好啊,哥哥我們回家吧。”

瞧著妹妹真要往家趕,王守禮一把拉住她,“上個月的工錢發了?”

王月儀就知道,二哥沒這麽好心,從袖口裏掏出銀子,“這個月工錢八兩銀子,工頭還多給了一兩,一共九兩。”

“走走走,吃烤乳鴿去!!”王守禮樂嗬嗬地摟著妹妹。

兩人說說笑笑到了天醉樓,這是洛陽城裏最好的酒樓,其中最出名的烤乳鴿,兩人一人一隻還點了其他滿滿一桌菜。

王守禮哪裏還有往日貴公子的儀態,拿著烤乳鴿就直接啃,“每個月就指望著這頓了!”

樓下吵吵嚷嚷。

“如今國泰民安,朝廷富了,近日官服施粥施得特別勤快。”

店小二來送菜,“客官有所不知,過幾日是賢柔皇後的冥誕,故而當今陛下吩咐各地施粥。”

說是說施粥,如今四海安定,盛世初象,洛陽城裏的乞丐都少了,這施的是暖胃的臘八粥,還有些雞腿雞蛋的,香氣四溢,路過的遊人都忍不住去排隊領粥了。

兄妹二人麵露尷尬之色。

“你那位前夫對你還真有情有義,死後還封了皇後,到你生辰還來這一出,叫全天下的人都記著你。”王守禮道。

王月儀吃得嘴巴油汪汪,“我哪知道,我在宮裏的時候,他也沒對我怎麽好啊。”

“這苦日子要熬到什麽時候?”王守禮道,“不如你別躲了,乖乖回去吧,這都三年了,洛陽城裏還時不時地查戶籍人口,每回查到家裏,我都慌。”

王月儀:“我還不想死。”

王守禮與王月儀這兩個名字,自然不是兄妹二人的本名,這三年間東躲西藏,好不容易在洛陽落腳,文氏破爛凶悍,兄妹二人之所以忍氣吞聲,全是因為文氏的夫君與小姑死後,她並未報告官府,故而兄妹二人能頂替別人的身份住下來,而不被官府查到,這才過了一年多的安穩日子。

三年前,鬱靈從皇宮跑了,不跑是傻子,但她已經做得仁至義盡了,她沒有將真正的兵符給貴妃,逃跑前順便通知了蔡全一聲,叫她帶著貴妃也跑。否則落在蕭鐸手裏,難逃一死。

當時蕭鐸派人來追殺她,到了渡口她中了一刀,摔入江河之中,與綺羅也失散了,幸而被商船救起。

鬱靈隨著商船南下,想去蘇州投奔父親,到了蘇州卻知父親已經被軟禁起來了。

她絕望之時,遇見了她的二哥,二哥是從家裏逃出來的。

當時有傳言說皇宮丟了珍寶,皇帝派出數千禁軍聯和各地官府搜查盜賊,官府真就挨家挨戶排查。

鬱靈和哥哥鬱正嚇得要死,立即離開了江南。

三年間,蕭鐸從未放棄尋找她,他真真恨極了她,直至今日洛陽城裏的官兵還每個月查戶籍人口呢。

那個男人就這麽恨她麽,明明她也沒有偷兵符啊,她還將做好的衣袍放到私庫裏了。

如今鎖骨處還留有當時刀傷所留下的疤,從鎖骨蜿蜒至肩胛。

兄妹二人回到家中。

文氏就拿著雞毛撣子守在門口,朝著鬱靈攤手,“這個月工錢呢?”

鬱靈從袖子裏掏出最後一兩銀子,小心地放到文氏手裏,“嫂嫂,這個月我上工遲到了幾次,故而繡坊扣了我大半的工錢,隻有這一兩銀子。”

鬱正聽後不由一笑,他這妹妹,什麽謊言信手拈來。

尤其她麵容清純,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無辜眼睛,叫人很難不相信她說的話,難怪當年皇帝那麽喜歡她,被她騙得團團轉。

文氏抬手,雞毛撣子一下打在鬱靈臀上,“沒有用的東西!整日就知道吃!一個月才賺一兩銀子!!”

鬱靈挨了好幾下,這苦日子她是一天也過不下去了,嚶嚶嚶,必定是前二十年過於窮奢極欲,往後就隻能吃苦的份!

“嫂嫂饒了我吧,我下個月一定賣力幹活!!”

文氏打小姑子還是輕的,連帶著鬱正一起打,“叫你們吃白飯!!”

打累了才住手,“桌上還有一個饃,分著吃,免得明日幹活沒力氣!多虧那早死的皇後冥誕,這幾日官府派吃的,否則你們今夜就餓肚子吧!”

兄妹二人麵麵相覷,心想文氏要知道,眼前的女子就是她口中那位早死的皇後,不知會做何反應。

“哥哥吃吧,我在繡坊吃過東西了。”鬱靈摸了摸因為吃乳鴿吃得太飽而微微隆起的小腹。

再吃的話她會吐的,而且這饃已經餿了。

“還是你吃吧!”鬱正道,“你年紀小,不能餓肚子!”

“還是哥哥吃吧,孔融讓梨的典故,妹妹還是知道的!”

最後在文氏狐疑的目光下,兩人一人一半吃了這饃。

此時有人奮力拍到屋門,“官府的!查戶籍!開門!”

鬱正吞下饃,“到底每個月要查幾回!”說著去開門,官兵們瞧見這一家三口,“名字,哪裏人,都是什麽關係?”

文氏立即拿出戶籍薄,“我們是當年鼠疫逃難來的,這位是我的夫君,名叫王守禮,這位是我的小姑子,王月儀,我是文芳,洛陽城門口附近賣豆腐花的,各位官爺應該都吃過我家豆花!”

官兵們瞧了瞧屋子裏頭。

兄妹二人嚇得不敢出聲。

帶頭的官兵,眼光在鬱靈身上流連了片刻,忽得展開手裏的東西。

鬱靈頓時頭皮發麻,那是畫像?!!三年了啊,蕭鐸怎麽不但不放棄,還特別舍得下血本找她。

“瞧著怎麽跟畫像裏的人這麽相似呢?”官兵道。

畫上還寫著大盜兩個字,罪名是偷盜皇室珠寶。

文氏道,“說了是我小姑子,我們在洛陽都好多年了,我小姑子可是繡坊的繡娘,不是什麽大盜!”

文氏性格潑辣,當場開始鬧,“我們是街邊做小本買賣的,官爺你這麽汙蔑人!若是叫街坊鄰居知道了,我們往後再怎麽做生意!!我小姑子還沒嫁人呢!!”

官兵看著這三個人,家徒四壁,也不像是盜賊,戶籍人數也都對得上,於是悻悻然走了。

鬱靈與鬱正統統鬆一口氣。

“愣著做什麽?!打洗臉水進房!”文氏道。

造孽啊!!

鬱正苦不堪言,低聲說,“我今夜真不行了,這才月中,已經十個晚上了!我寧願去睡大街。”

鬱靈一把揪住哥哥,“男人不行也得行!分頭行動!你先進房,我去給她打洗臉水!!!”

為了活命,犧牲點色相怎麽啦?!!!

而且文氏雖然年近四十,布衣荊釵頗有韻味,身段容貌皆如同成熟蜜桃。

哥哥不虧啦。

洗完衣服,鬱靈回到自己的豆腐幹大小的房間。

想起官兵拿著畫像說是尋找盜竊皇城珠寶的大盜,畫像上確實是她的臉。

她悄悄地從床榻之下翻出一個包裹,層層打開,是一條碧綠晶瑩的翡翠珠鏈。

鬱靈離開皇宮時將其帶了出來,幾次窮困潦倒想去當鋪子當了,但又生怕被發現蹤跡。

如今放在手上倒成了個燙手山芋。

***

隔日清晨,文氏以身體不適為由留在了家裏,偷偷進入了小姑子的房間。

一個月才得一兩銀子的月錢,文氏才不信小姑子的鬼話,必定是自己把錢偷偷藏起來了!!

文氏上上下下翻了個遍,終於叫她找到床底下那個小包裹!!

拆開之後,文氏瞠目結舌。

一條漂亮的珠鏈映入眼簾。

這必定是他們家的傳家寶!!

聽他們兄妹二人說,他們父親曾在江南當縣令,貪汙受賄弄得一方百姓苦不堪言,破家之後兄妹二人怕被仇人追殺,逃到了洛陽也不敢用真名。

這才借用了她夫君與小姑子的身份。

所以手上還留著幾樣珠寶不足為奇!!

文氏兩眼放光,輕輕撫摸著翡翠珠鏈。

家裏無米了,過幾日房東還要道收房租!!一年到頭辛辛苦苦,賺到的錢大半都進了房東的口袋!!這就去當了這條珠鏈,得到的錢就去買一間屋子!!隻是她不知道這樣的珠鏈成色是好是壞,到底能當多少錢。

文氏立即將珠鏈包起來,去了街上的當鋪。

當鋪得夥計瞧了文氏帶來的東西,臉色驟變慌忙轉身去找老板。

夥計:“仔細瞧了,那翡翠珠鏈是真的,顆顆碩大飽滿,毫無瑕疵,碧綠通透。前幾年收過一顆顏色相似的,比這個還小了點兒,有瑕疵,當時那一顆就花了十萬兩銀子收的。如今這是一串整整八十八顆珠子啊,店裏恐怕沒錢收這一串。”

老板在樓上冷眼瞧,“當珠鏈的是個普通婦人,這珠鏈必定是意外得的。”

當鋪老板生出了歪心思,下樓親自與文氏周璿。

“你這珠鏈是從何處得的?”

文氏端著架子,“祖傳的物件,若價給少了,我可不當啊!”

三言兩語,老板心中有數。

“這串珠鏈,顏色差些,珠子也不大,我恐怕隻能出二百兩。”

邊上的夥計聽了,老板是真厲害,哪怕這珠子掉地上裂了一顆,隻裂的這一刻也不止二百兩啊!!這是曠世稀有的寶物啊!!

文氏一聽,麵露喜色,二百兩足以在附近買一間二進二出的宅子了!!

但她畢竟是生意人,知道老板必定壓著價格。

“二百兩太少,最起碼五百兩!!”她這神情全入了老板的眼。

老板直搖頭,“你這漫天要價,我不收了,這串珠鏈放在玉石店裏最多也就三百兩。走走走我不收了!!”

文氏著急了,“好好好就三百兩吧!”

當了珠鏈,文氏拿著銀票歡歡喜喜地走了,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錢!!!這次真的發財了!!!

當鋪老板等文氏一走,立即下令關店,三百兩得了這麽一樣稀世珍寶,他還開什麽當鋪啊。

他認得幾個皇城的達官顯貴,這就去皇城,必定要吊高了賣。

碰到識貨的,能賣個萬萬兩銀子也不是不可能。

當日夜裏,鬱靈從繡坊回來,文氏破天荒地做了一桌好菜,兄妹二人麵麵相覷。

趁著文氏不注意,鬱靈嘀咕道,“太陽從西邊出來啦?”

鬱正也忐忑,“別是下了毒吧。”

文氏興高采烈,“愣著做什麽,動筷子啊!!”

鬱靈看著文氏吃,才敢動筷子,九死一生才到洛陽過了幾日安生日子,若是被毒死那可就太冤了。

文氏邊吃邊說,這一年攢了不少錢,等明日就找人去看房子。

鬱正問:“娘子,你攢了多少錢?”

文氏從袖子裏取出銀票。

鬱靈:“哇!!嫂嫂你發財啦!!”

鬱靈喜滋滋的,終於可以不住這破屋子了!!

可等到就寢時,她發現有人動過她屋子裏的東西,立即想到了那串珠鏈,包裹早就不翼而飛了。

鬱靈立即衝入文氏房中。

“我的東西呢??!!嫂嫂你是不是動我的東西了!!”

“什麽你的東西?”文氏也不藏著掖著,“你們吃我的住我的,你卻私藏珠寶,眼看著我跟你哥哥過苦日子,也不肯拿出來接濟我們?!”

鬱靈哪裏是不肯啊,隻是那珠鏈實在是動不得!!

鬱正也在邊上著急:“娘子,那珠鏈是我家傳家寶,你放到哪裏去了?”

“東西我當了。”文氏道,“你們若委屈,就去報官吧!”

她料定了丈夫與小姑子不敢報官。

“當了三百兩銀子,我又不是自己用,不是說了去買一間宅院,一起住麽!好了,別鬧了!!家裏都揭不開鍋了,還留著傳家寶做什麽!”

鬱靈欲哭無淚,一邊是怕被人發現蹤跡,一邊是又覺得當鋪老板是真狠呐。

那一串珠鏈,一顆也不止三百兩啊。

而且就是因為拆開賣會折價,她才遲遲不去當,早知如此,她就一年當一顆了,那她這輩子也是富貴無憂了。

如今好了吧。

鬱靈很愁,“若是叫人發現怎麽辦?”

鬱正卻安慰她:“妹妹你也太杞人憂天了,不過是一串昂貴的珠鏈罷了,經過當鋪,轉而被其他有錢人收藏在家裏,哪裏會被那個人知道?”

鬱靈想了一整夜,洛陽城,山高皇帝遠,這珠鏈必定是入當地富豪之手,怎麽都不會傳進皇城,也不太可能被那個男人看到。

算了,沒了就沒了吧,這是天意。

就是賣得太便宜了!!!

而且三百兩一文也沒進她的口袋,太失敗了嚶嚶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