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下車後,顧意弦心不在焉地跟在江梟肄後麵,兩人落了半米距離,他的步子大,先上了樓梯。

站在門口等候的瘦猴叫蒲甘,性格沉穩,歲數和裴瑞相仿,兩人從柬埔寨回來一起跟著江梟肄,裴瑞在暗,他在明作為江梟肄的特助以及主樓的內務。另外江家姐弟的三幢以及整個榆寧家宅現由江珺婭把控。

“四哥,您回來了。”蒲甘瞅了眼陌生的女人朝裴瑞拚命使眼色。

裴瑞抬手做嘴拉拉鏈的動作,他斂目不再多言,伸手接過江梟肄的傘,提前匯報:“長姐聽說您今天回,在書房等待許久。”

江梟肄大概能猜到江珺婭又要談論割廄之戰,他“嗯”了聲。

這時一切都還正常,直到顧意弦前腳踏上樓梯。

汪!汪汪!汪汪汪!

暴躁的吠叫聲響起。

她的身體陡然僵住,腳懸在半空,掀眼朝前一看,四條深灰色的獒犬被鐵鏈拴在門口,半米不止,魁梧彪悍的身體,冷漠陰沉的吊梢眼——加那利獒,被喻為最凶猛鬥士之一的犬種,對陌生人有著極高的警惕性和攻擊性。

顧意弦的後背立刻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收回腳不敢再邁出一步。

她生來膽子大,蹦極滑雪攀岩各種極限運動都涉及,寵物蛇也養過,唯獨怕狗,任何品種無論大小。

以前麓湖山莊有狗,顧意弦也喜歡逗著玩直到十二歲那年。

皖北當地一個縣城發現層控型含金大理岩,顧檠與顧沭去考察,顧意弦當時黏顧檠,他也寵溺得要命,自然經不住她撒嬌。曆經省道途徑臨渙古城,摩托車和三輪車擋住去路,十二歲正是對外麵世界充滿探索欲的年齡,顧意弦央求顧檠騰出半小時滿足她充沛的好奇心,於是價值百萬的邁巴赫改變方向進入山林。

起初隻見人頭攢動,犬吠聲此起彼伏,攤販叫賣的吆喝與交流聲,顧檠和顧沭未曾去過鄉鎮帶著顧意弦下了車當是增長見識的一次郊遊,他們甚至沒帶保鏢,三人一腳踏入藍色鐵皮圍牆,才知誤入了鬥狗現場。

和南楚的搏擊格鬥賽相似,參賽雙方擁有自己的教練團隊,場地有主裁判宣判規則,還有幾個戴金鏈子的黑衣大漢負責維持秩序。

顧檠和顧沭那時不過二十歲,血氣方剛當即決定留下觀看,正巧碰到賽前準備,參賽者在鐵籠盤衝洗狗的全身以保證沒有麻藥,偏偏有個作弊者磨蹭,而顧意弦就站在旁邊,她偷偷蹲下來小心用手摸了摸狗短短的尾巴,想著和家裏的怎麽不一樣。

意外就在那時發生——

一條凶猛的黃色比特犬,大概人群圍攏的聒噪讓它煩躁不安,摸尾巴挑釁讓它徹底爆發。

顧意弦的小臂被撲上來的比特犬一口咬住,場麵陷入混亂。

發瘋的狗,殺氣騰騰的眼神,刺進皮肉裏的尖牙,不絕於耳的狂吠都是恐怖的回憶。

顯然麵前這四條加那利獒和當初的比特犬凶狠程度過猶不及。

腦袋一陣發暈,顧意弦太害怕了,即使現在手臂沒有疤痕,心理陰影始終揮之不去。

可怖的獒犬好像會隨時撲過來撕咬,她忘記學得散打和柔術足夠自保,她想叫顧檠,因為下意識裏兄長會保護自己,可尚存的理智在說這裏不是麓湖山莊,沒有兄長也沒有二叔。

近在咫尺的狗狂吠不止,她顫著睫望向前方。

江梟肄的背厚實寬闊,大臂的肌肉撐得衣袖滿當,看起來非常有安全感。

但自己帶目的去接觸他,她心虛也無法信任,於是躑躅在原地無法動彈,靠死死咬住牙關抵抗恐懼。

裴瑞從身旁走過並沒有發現她的異常,他走到江梟肄身邊與另外一個男人低聲交談,顧意弦隻隱約聽到“四哥”兩個字。

“四哥。”

顧意弦無意識囁嚅,細弱蚊蠅,聲音極小,湮滅在一片狂吠中。

江梟肄緩緩轉身,麵色的沉冷陰鷙還未褪去。

方才蒲甘說江家旁係的幾位叔伯在暗地動手腳,聯合飛牧農業做了些吃裏扒外的動作,Gallop該給予的待遇分紅從未少過,一群養不熟的狗和不懂感恩的狼。

他盯著顧意弦,眸色深沉淩厲。

他沒聽清她說什麽也沒興趣,隻是想到這裏還有匹剛撿回家滿嘴謊話演技拙劣的小野狼。

不對,是蛇,姑且算條美女蛇。

顧意弦看著江梟肄,唇咬得泛白,盡管牙齒打顫,她倔強得一聲不吭。

狗與狗的主人一丘之貉,就算她開口求助,他也不一定會管自己。

顧意弦是敏銳的,江梟肄確實沒想管她,幾條狗而已,更何況早已知曉她目的不純。

他習慣性摸腰腹上方掛的懷表,時間停滯在九點五十五。

顧意弦的忍耐力快到極限,外勾內翹的眼角開始泛紅。

她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的脆弱,低下頭,優美的肩背線因繃太緊小幅度輕顫。

狗叫莫名刺耳起來,江梟肄不耐煩又極具威懾力地瞥去一眼。

被馴服的加那利獒對主人忠誠度很高,立刻噤聲,可主樓從未來過陌生女人,它們呲牙咧嘴地繼續呼嚕。

即使這種程度,她還是沒動,白皙瑩潤的腳趾頭蜷縮起來,一副被欺負慘了的可憐樣。前幾小時不卑不亢烈得和辣椒似的,還敢和他談條件做交易,卻因為幾條拴著鐵鏈的狗熄火。

江梟肄幾乎都要荒謬地懷疑自己是否比不過狗。

“蒲甘。”他麵無表情地說:“把這四條聽不懂人話的畜生弄走。”

加那利獒是江梟肄特意吩咐拴門口以此震懾未經允許入內的人。

蒲甘&裴瑞:“......”

兩人回味“聽不懂人話的畜生”幾字,第一反應畜生能聽得懂人話還叫畜生?瞧瞧四哥已經被那幾個老家夥氣到不會說人話了。再仔細一想,這描述又不太像話......

沒等他們回答。

“算了。”低沉透著不耐的語氣。

蒲甘極為訝異,裴瑞吃驚到眼珠子都快瞪出來

那個好話不說二遍、從不折返的男人朝來曆不明又異常美麗的女人走了過去。

一片陰影在頭頂懸住。

是江梟肄。

顧意弦不知道他什麽意思,明明說把狗弄走又說算了。

提前暴露弱點在格鬥搏擊的對招中是致命的,江梟肄也是敵人,她必須讓自己鎮定。

江梟肄睨著顧意弦低斂起伏的纖長睫毛,低啞沉緩道:“萬小弦,你知道自己浪費我多少時間嗎?”

“抱歉,江先生。我見識短淺孤陋寡聞,您家宅的豪華程度超乎想象,我不自覺如劉姥姥進大觀園般看花了眼,所以沉醉於其中忘乎所以了。”顧意弦的氣息微弱而不平,強撐的姿態,泫然欲泣的表情,楚楚可憐。

他的眼神變得意味不明,不知道信了這套措辭還是不打算計較,過了一秒很輕地笑了下,“所以你想要什麽?”

顧意弦心裏一驚無暇顧及狗帶來的恐懼,滿腦子都是這死男人又看出什麽端倪來試探自己。

江梟肄雙手揣進西裝口袋,看起來優雅又痞氣。

他的語氣懶散而詼諧:“劉姥姥進園滿載而歸,也許我該讓人去旁邊花圃采幾朵玫瑰贈與你當作頭花。”

劉姥姥在綴錦樓時確實被插滿頭花,離園時也收到一大車禮物。

這是在接她的梗?

顧意弦閉塞的毛孔舒緩下來,悶懨懨地挑剔他的品味,“一朵玫瑰足夠,多了俗氣。”

江梟肄不太走心地看她幾秒,轉身,“跟在後麵,帶你長見識。”

“好的。”

顧意弦飛快瞟了眼拴在門口的加那利獒又低下頭,試圖抬腳跨台階還是沒勇氣。

十一年之久的恐懼成為心理難關,需要更多時間去克服。

她突然好想顧檠,如果是他,絕不會讓任何狗出現在自己麵前。但這裏不是麓湖是榆寧,隻有江梟肄。

細簌響聲後,頭頂忽然被不明物體罩住,顧意弦眼角怔鬆之際,那股辛辣煙草與廣藿回甘的香味侵入嗅覺,氧氣變得稀薄,漸漸的比之前更濃烈的酒香籠罩感官。

這是......

江梟肄的西裝外套。

她的後腦勺被一隻大掌控住往前帶,隔著西裝布料還能感覺到熱意,不知為何驚恐的情緒被另一種來源不明的微妙代替,罕見而怪異。

江梟肄沒說話,他像洶湧的浪潮推波助瀾一葉扁舟,野蠻、強勢地助她亦或是脅迫她渡岸。

加那利獒畏懼主人的威勢氣場,蒲甘和裴瑞覺得詭異曖昧。

周遭安靜無聲,顧意弦迫不得已邁出一步又一步。

背後是濕潤濃重的夜色,雨在某刻停了,碎掉的星星一顆接一顆誕生成型,折射的光芒悄悄墜落在旁邊人的身上,她透過衣服的空隙看到他內搭的白襯衫熒熒增輝。

咚、咚、咚咚、咚咚咚。

嘈雜加速的聲音太清晰,那是種輕靈的凶猛。

顧意弦腳步一頓,並未停止,她蹙眉,接著聽到他用極小的分貝低聲說:“這種方法僅限一次,沒人會永遠解救你於困境,逃避的欲望需自己克服。”

話落腳踏上最後一層階梯,力道消失,西裝外套被拿開,視野裏是正在從容鎮定穿外套的男人。

江梟肄緩慢地將雙排扣整齊卡進扣眼。

他的手很長,凸棱指節上的筋從手背連至腕骨,每一根好似都會迸發力量。

“江梟肄。”顧意弦的表情有些別扭,想道謝又不好意思說。

江梟肄掀了掀眼皮,沒等到下文,“蒲甘,狗就拴在此處。”

“......”

死男人還真的不弄走這些狗,顧意弦本來就委屈,眼裏的霧氣很快彌漫,看著讓人特有保護欲。

他掃了眼,嗓音很淡補充道:“若是再像今天這麽沒規矩,免幾頓吃食長記性。”

“......”

蒲甘頷首:“是。”

“阿肄!”

顧意弦將目光投去,朝他們招手的應該是江家老三,吊兒郎當那位應該是老二。

江梟肄不動聲色地挪步,側身擋住她,“萬小弦,你先去休息。”

“好的。”顧意弦點頭。

今天的確有點累,主要是被狗嚇的。她遲疑了瞬,語氣不確定:“江先生,明天見?”

“蒲甘,你立刻帶她去南麵的房間。”江梟肄並沒有回答,而是有條不紊不穩地安排,“第一間。”

他轉身邁進大門,“裴瑞跟我走。”

·

書房的門“砰”地聲開。

江珺婭早就等的沒耐心一本書砸過去,江梟肄早有所預料往後退了半步,江侑安的反應也極快側身躲過。

“哎喲。”江掣宇捂著額頭,“姐,你能不能別這麽大火氣。”

“你們倆過來做什麽?”

他眯眼笑,“我和老三今天看到個新奇的事兒,你猜怎麽著,阿肄帶回來一個女人。”

江侑安附和:“而且舉止親昵。”

江珺婭驚喜道:“在哪兒?怎麽不帶來會會麵?”

江梟肄懶得理會,徑直走向沙發坐下,托起方幾的黑麥威士忌,用骨瓷杯給自己斟了半杯,“姐,晚睡對身體不好,請你長話短說在一分鍾之內解決事情。”

他的語氣通情達理,謙恭有禮,卻是不容異議的。

姐弟三人都知道江梟肄睡眠不好,深夜和清晨的時光對他來說都非常寶貴,於是坐回沙發,分別為自己倒酒。

他們有真心疼,也是真怵這個年紀最小的弟弟,即使他不會對家人做出什麽事,也會變著法讓人難受。

“阿肄,今天人都在,我就把話敞開了說。”

江珺婭點了支煙,她把短發繞在耳後,拿出幾分長輩氣勢,“你到底想做什麽?”

江梟肄磕了下杯底,漫不經心地問:“哪方麵?”

“你知道我在說什麽。”江珺婭想起那殘暴的手段有些生氣,“你擴張規模收購別家我不反對,但那些手段是不是太不人道了?”

江掣宇笑問:“阿肄又做什麽好事了?”

她拍桌,“他把東樾冠軍馬的頭顱割了丟到臧文樂的臥室!”

“......”

江侑安剛豎起大拇指,被長姐白了眼,默默收回去。

“你也不想想人家在那個行業是什麽地位!”江珺婭按壓眉心,語重心長:“還信誓旦旦地說為什麽不能是你的馬贏,東樾賽馬是我們能惹得起嗎?”

江梟肄晃著酒杯,勢在必得地說:“放心,很快他們的位置就是Gallop的了。”

“四方王座還滿足不了你嗎?”江珺婭皺眉。

他飲完半杯酒,直白道:“滿足不了,王座從來隻有一個。”

四方前綴就是個笑話,一山不容二虎,還能容四個不成。

江梟肄起身,從置物櫃裏拿出一盒特立尼達的3T雪茄,剪去V口,火焰不慌不忙烤著前端,點燃後,他啟唇含住將淳化堵塞的氣體吹出,深吸一口緩吐,冷漠刻薄地說:“還有,我不信道儒兩家,別扯什麽人道、道德,這社會誰不是拿錢辦事拿權盯著別人碗裏的肥肉,尊道儒能給窮凶惡極的人治罪麽。”

“麻煩以後別再拿這些掣肘我。”

江珺婭被江梟肄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氣到胸悶,“這他媽地是祖宗留下的東西!”

濃白的霧散去,江梟肄轉身倚靠在書桌,淡薄又不可一世地睥睨,他從不掩飾,殺伐氣與野心昭然若揭在完美麵孔,唇角掛著嘲謔的弧度,“祖宗可不止留下那幾樣。”

“商鞅都是鬼穀子權謀之術的門下弟子。捭闔第一,反應第二,內楗第三,利益最大化,做南楚的縱橫家才有意思。”

江家三姐弟啞口無言,同時想起當初江梟肄被送到軍校的理由。

“可以回去睡覺了嗎?各位。”江梟肄好脾氣地問,眉宇間已有幾分不耐。

三人走後,窗外的璀璨明亮與房間內的昏暗交融。

江梟肄陷在沙發裏,放空一天的疲憊與高速運轉的大腦。約莫過了三分鍾,他執起酒瓶將餘下的威士忌慢慢喝完,今天的酒精攝入量著實超出範圍。

西裝外套多了道不屬於自己的清新幽香,絲縷鑽進喉間,帶來不適應的滯澀感。

江梟肄喉結滑動了下,解開領口的鈕扣,仰頭把懷表拿出來,眸色晦暗地盯著上麵停止的時間。須臾,他把懷表放進收納櫃,撥通內線電話,綠寶石般的瞳色沁了混沌醉意。

“蒲甘,叫人去花圃裏摘一朵路易十四送去。”

紫色玫瑰應該與她很相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