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5章

南費路的渝水別院是標準的四合院, 目字形的三進院落,加了道門房的屋舍封閉。街門朝東南,紫氣東來, 第一進外院是家仆居住的客房, 南房, 第二進是廳堂,通過壘砌精致古韻的雕花影壁, 富麗的垂花門, 第三進為內宅主房。庭院深幾許, 難以窺其奧妙,滿園西府海棠花, 雅致疊石造景, 關起門自稱一方天地。

月亮浮在雲層, 顧意弦沐著月光, 倚在抄手遊廊, 手臂輕搭靠背,神色懨懨地朝魚池扔飼料。

江梟肄與顧檠撞見後,他開始限製她的出行自由,禁止出榆寧家宅, 報警沒用,他美名其曰保護未婚妻的安全, 今日搬到渝水院子,外牆保鏢輪番站崗,她體會不到任何風韻, 隻覺又進入了另外一個牢籠。

江梟肄到底想做什麽呢?

對付飛牧一年前他已備好殺招, 運籌帷幄之間三天將百年基業笑納。龍楚與華森應該也有布局,邢興生顧意弦不了解, 但以她所了解的顧檠絕對不是江梟肄的對手。

江梟肄這人若出生在古時,戰亂為割據一方計謀無雙的奸雄,和平朝代,一人之下為權傾朝野隨時造反的能臣,萬人之上為**平列國揮戈橫掃的帝王。

再者,Gallop娛樂旗下的漂亮女明星與主播數不勝數,甚至不用他招手大把的女人倒貼。

顧意弦一不信江梟肄謀劃那麽多隻為圖她一人,被金錢澆灌欲望淺薄,感情非必需品;二不信感情長久,她在電影與閱讀裏見識過太多炙熱強烈的愛意,而現實裏,顧檠的初戀去世他移情別戀,若她是那女孩大概會從墳墓裏爬出來找他算賬;三缺失安全感,不可否認江梟肄對她有致命吸引力,一步步不受控地沉溺,但萬一付出全部真心又被棄如敝屣,豈不是又要傷心一場。

從來都是一個人克服恐懼,依賴、失望,為了保護美麗柔軟的羽毛,鎧甲早就堅硬無比。

最愛自己永遠沒錯。

她將飼料全部傾倒,冷淡地注視搶食的鯉魚。

“在幹什麽?”

顧意弦摒棄雜念,微微側頭。

江梟肄站在中廊,穿著英式黑風衣,定定注視她,用那雙在夜裏墨色更濃,密不透光的綠眼睛,將她密實包裹。

心跳漏了一拍,她莞爾,“四哥,你怎麽來了?”

月亮掛在遊廊上方,嫋嫋風吹動雲彩,顧意弦的發和綢緞披肩飄了些許。

她笑起來總有種風情萬種的味道,比院子裏的海棠花還招人。

難怪蘇軾說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也許,該吩咐人把院子所有的燈都亮起。

江梟肄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鼻尖是從她身體頭發渡過來的海棠花香氣。

從未覺得嗅覺可以變得貪婪,他深深吸入,不太走心開口。

“因為緊張。”

顧意弦怔楞短瞬,笑著問:“你還會緊張啊?”

發梢被江梟肄撩起,他似乎格外迷戀她的頭發。

“會,”他專注於將發絲繾綣纏繞在指間,坦誠道:“你隻參與了挑選衣裙,別的一概不知,我不知我安排的你是否會喜歡。”

從榆寧到渝水路程不近,江梟肄沒必要專程過來告訴他因為明天的訂婚宴緊張。她瞥開視線望向院子裏冰冷的石景,幾秒後,說:“四哥,這隻是一紙協議,你沒必要耗費太多精力財力。”

“嗯,但我比較好麵,不想在別人麵前失了臉麵。”

他們之間隔著層帶灰的玻璃,怎麽都擦不幹淨。

顧意弦想到明天的計劃,靠向江梟肄寬闊的肩,不知為何即將結束之前卻萌生出想要更了解的想法。

二進廳堂的院內有老舊痕跡的人形靶,牆壁嵌箭靶。

她開口問:“四哥,渝水的院子你經常來嗎?”

江梟肄牽住顧意弦披風的一角,摟住她的同時,擋去夜裏風寒,“小時候住在這兒。”

“你沒住榆寧?”顧意弦仰起臉。

他本不想談及,瞥見她好奇的眼神,語氣很淡,“剛回國的時候住了一小段時間,榆寧外戚太多,對我頗有置詞,就過來一個人住了。”

“多少歲一個人住的?”

“十三歲。”

顧意弦沉默。

十三歲,江梟肄被江堅秉接回來應該十二歲左右。既然能把他一人扔在榆寧外麵,證明江堅秉當初選定的繼承人不是江梟肄,且不論江家三姐弟,其他人大概會排斥外來者,所以頗有置詞是體麵的說法。

她在孤兒院時見那些天真孩童孤立人時,什麽汙穢詞都聽過,從小在錢權圈子耳濡目染的公子哥或小姐必定會更過分,除卻辱罵江梟肄雜種,行動欺辱也不會少。

“怎麽了。”他撫摸她的發。

她難得沒躲避,“一個人豈不是會無聊?”

“難得清淨,看書,電影,打拳無人打攪,”江梟肄補充道:“思考。”

他戒備心重極注重隱私,除卻家仆蒲甘與裴瑞,他從不讓任何外人進,包括江家三姐弟,她是第一個。

顧意弦輕哼,“那麽小思考什麽?”

問完心裏立刻出現答案,他也恰巧看向她,“思考,得站在什麽樣的位置才能讓一些蠢貨聽話。”

她無語,“你別對我說這話行嗎?”

江梟肄往後仰,後頸擱在木欄杆,喉結突兀而銳利,“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用低沉的嗓音叫她弦弦,說:“有些時候,眼見耳聽都為虛,你要學會用心感受。”

這次顧意弦沒搭腔,她不知道江梟肄是否話裏有話,隻是他冷峻深邃的側臉輪廓,讓她想到高高在上的人也會有高處不勝寒的孤單。

兩人在遊廊坐了許久,有一搭沒一搭閑聊,說起飛牧,電影,攝影,包括鬼穀子權謀術。

靜謐的夜晚,月色沉寂,水池的鯉魚吐了一個又一個泡泡。

“你該回去休息了。”

她說好,他起身牽著她往內宅走,手指依然扣得牢,指腹勾纏指縫,沿皮膚紋理摩挲著。

院內一些個人主義色彩極重的物品,甚至影壁的雕花下都有一個“肆”字。

“四哥,為什麽那些那上麵的字是肆不是肄。”她其實在縱橫館內看到台柱就想問了。

江梟肄有問必答,“我之前的名字,江梟肆。”

“都好繞口......”顧意弦小聲說,“為什麽叫這種名字,還不如單字,梟。”

“你今天對我很好奇。”他停下來,低垂注視她,濃密交錯的睫毛,在顴骨拓出絨密陰影,“為什麽?”

江梟肄目光筆直鋒利,顧意弦咬了咬唇,“新環境,難免有點好奇心。”

“我還以為你要愛上我了。”

與眼神截然相反,江梟肄的語聲非常輕盈,韻節齊整,似乎每一個字與錯落停頓都經過悉心推敲。

“所以,才會對明日成為你未婚夫的人這麽好奇。”

顧意弦眸子浮起波瀾,迅速抽出手,快步朝前方走,“神經病。”

江梟肄站在原地凝視她的背影不知在想什麽,倏地唇角揚起一個小邊大步跟上去,“怎麽這麽開不起玩笑。”

“我告訴你我為什麽叫江梟肄,”他略微彎腰勾住她的手,哄著,“好不好?”

顧意弦甩開,靠在遊廊的木柱,抱著臂睨著江梟肄。

即使一米七還是比他矮太多,但氣場完全不輸,她略微抬起下巴,眼神倨傲。

“四哥這麽急切,我也會以為你要愛上我了。”

得理不饒人的性子。

不涉及沒品的雜碎,江梟肄樂於退讓,他第一次朝人頷首,“抱歉,是我今日有傾訴之欲。”

她是好奇的,抬了抬眼示意他可以說了。

他將她臂彎的手拽出來,不以為意地說:“你說得沒錯,不如單字梟,我十二歲之前就叫梟,沒有姓氏。”

顧意弦張了張嘴,江梟肄繼續緩緩道:“有了江姓後,老輩認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三字名具備得乾卦,天地人和是為王。就以排行“四”取為第三字,但又覺得過於簡易,改為“肆”,十八歲之前我都叫江梟肆。”

顧意弦想起江家三姐弟的名字,對比他們,江梟肄的名字太為敷衍。

“那......”她欲言又止。

江梟肄知道她想問什麽,“我有能力改名後,改為肄。”

“警醒需得學習,檢閱自己,樹被砍伐後再生的小枝也稱為肄。”

他的語氣一直很淡,仿佛改名是非常簡單的事,但顧意弦知道從無到有能力,付出艱辛豈可泛泛而談。

江梟肄趁顧意弦不備,執起她的手吻了吻,“但我最近又發現了更有趣的釋義。”

她被帶偏節奏順著問是什麽,他說上次在水族館她想改名,他覺得還不錯。

“意弦。”

顧意弦心一慌,手往回縮,他輕握住,幹燥燙熱的指縫,骨節鬆緩柔韌,與她發涼的指尖緊密相接,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

江梟肄抬眼深深凝望她,目光穿透皮囊,“肄,yi,肄字音通意,肄弦。”

肄與意,我與你,肄弦,肄的弦,江梟肄的顧意弦。

他沒繼續說下去,他知道就算她現在不懂,不久的將來也會懂。

顧意弦的嘴唇一陣拉扯,神態不自然。

夜晚的風比白天硬一點,冷冷的,但經過江梟肄,再吹到她這裏,染上了他的溫度,鼓噪的熱氣衝破皮膚,直灌胸腔。

“可惜,”她的表情蒙著一層很淡的迷惘,“我不叫那兩個字。”

江梟肄笑了笑再無言語,送她到內宅門口,伏低腰身,輕聲說:“我知道你這兩天不高興,等明天過了,所有的和之前的一樣。”

他的體溫一向很高,靠近就會有侵略性,慢慢透過披風的綢質料融入皮膚。

“晚安,明天見。”

·

直到淩晨南楚上層圈子還在八卦,晨間因飛牧仇家股價斷崖式下跌熱火朝天討論,幾家根據小道消息推斷出是四方王座的內戰,眾人開始猜測分析到底是哪家出手一擊斃命,聚訟紛紜。結果下午兩份邀請函的內容直接讓八卦中心轉移——邀請函來自不同的人,地點與時間卻一模一樣,並且女方名字都有“弦”。

【之前恒悅百貨被整垮,兩家首次聯手是為那女伴吧?】

【江家老四與顧大為那女人不是世界大戰了嗎?我現在有理由懷疑女方就是同一個人。】

【好扯,那女人到底長什麽樣啊?藏得密不透風的。】

【四方賭局時看見過一次,性感尤物隻能說。】

【倆鐵樹開花開到同一朵,明目張膽搶人我是真佩服,】

【那到時候去哪家啊......】

【你惹得起誰?門口等著,誰搶到就去誰家。】

......

另一邊警察總局也被迫加班。

南楚過去治安沒規範前,四方王座比現在還猖狂,不止控製整座城市的經濟命脈,各自以東南西北四角劃分地盤,隔三岔五打著商業戰爭的名義真槍實幹。

可以說,當時四大家的掌權人手上多多少少沾了人命,直到四方協議出台,一切戰火平歇。如今江家與顧家針鋒相對,訂婚宴定在同一時日午間十二點,特意挑中由政府管控的硯山大酒店,必是為避免見血。

“去硯山隻有一條路,從沽江大壩過流連街,分別調9個工作組,會同200名警力維護治安。”

“200名?”鄔巡拍桌,大吼:“榆寧家宅和麓湖山莊兩家保鏢都不止200名!你跟我說200名?”

“那?”

“叫各個分局警力全出,首先保障群眾安全。”他心裏問候江梟肄和顧檠以及那女人的祖宗,使勁掐眉心,“那兩家的人要是火拚隨他們,拚完我們再去收拾爛攤子。”

“是。”

“散會,記得回去買保險。”

“......”

·

翌日九點半。

顧意弦洗漱用過餐食,懶躺在梨花貴妃榻,叫朱可把仇祺福的醜照打包給媒體,她退出去查看今早的財經報道。

【小麥玉米價格一夜飛漲被拉到史上新高,飛牧農業百億級別大虧空,20萬噸空單無現貨,平倉成難題,隻能賤賣資產去填補,據傳這次事件的原因是某資本盯上了飛牧農業糧商60%的股權】

江梟肄這變態。

尚嫻與家仆將兩排奢華秀美的禮服裙推進來,與之配套的高跟鞋與晚宴包,除卻小香迪奧之類,Valentino、Schiaparelli等,江梟肄甚至搞到時尚界最高傲的孔雀Elie Saab的禮服,600萬一條的裙子,天價蕾絲麵料,定製得經過法國高定工會認證,受政府監管。

對比其他,那條裙擺鑲嵌鑽石的抹胸黑漸變公主裙太耀眼了。

她將手機鎖屏,毫不猶豫挑了那件,本來想搭配紅底,換成了YSL Opyum係列的細高跟。

尚嫻與家仆拿襯袋把所有衣物鞋子裝好,交給另一批人送往酒店。

顧意弦換好衣服平躺接受妝造,米蘭團隊做事老道有條不紊。

不必趕時間,江梟肄說以免訂婚宴她睡眼朦朧摔跤,特意定在十二點就是為了讓她不必大清早爬起來。

直到十一點全部妝造完成,顧意弦平時蓬鬆的卷發全部攏於後方,發頂一圈細鑽發箍,耳飾猶豫之下,還是將江梟肄送的武器耳飾墜在耳間。

最後,一層透明綴滿細鑽的蕾絲黑紗覆蓋在頭頂,她整個人像隻矜貴美豔的黑天鵝。

聽慣了讚美之詞,顧意弦無動於衷,披了件YSL廓形西裝外套,將墨鏡收進晚宴包。

葛柔牽起裙擺,她在眾人簇擁下出了四合院的門。

江家鷹犬烏泱泱,十輛黑武士BenzG係,四輛勞斯萊斯中間一輛十二米加長林肯。

南楚的規矩也歧視女性,男方在半路迎接,江梟肄離經叛道本想過來,經過勸阻她成功讓他在沽江大壩與流連街的交匯處等待。

而顧檠會在江梟肄前方一千米截胡。

她委身坐進車,閉目養神,待時守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