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平豐七年。

距今上改元更始,定國號為成,登基已經七年了。

南朝的舊都祿城早已恢複了往日的繁榮。

城中的槐花巷住著一位劉大娘。

劉大娘是個寡婦,獨身帶著個七歲的兒子。

她是在平豐年初時搬來的。

那時她病重昏迷,她兄長派人將她送到這裏養病。

等她醒來不久,便顯了懷。

隻是那位送她來的人,來時匆匆,走時也匆匆,並沒留下很多錢財。

街坊鄰居見劉大娘懷著孩子,又囊中羞澀,幫她張羅了一個繡坊的活計。

劉大娘的繡活不算頂好,但也算得上工整,便在這間繡坊一直做了下去,養活她和她的孩子。

一晃就是六七年。

劉大娘其實看上去年紀並不大。

她個子嬌小,甚至算得上是個南方難見的白腴美婦。

至於為何人都叫她大娘,尊她為長輩,全因她身上背著一條人命。

剛搬來時,她對人們說自己姓劉,丈夫參軍早亡,大家便叫她劉寡婦。

她性子孤僻,不太與人來往,也不太願意說話。

街上有一臭名昭著的潑皮,知道她獨身一人,還懷著孩子,又不和人打交道,便以為她懦弱,起了欺軟怕硬的歹心。

白日登門騷擾,劉寡婦不理他,他就更覺得她好欺負,入夜裏便欲行不軌之事。

可令他不曾想到的是,劉寡婦並不是好欺負的人。

她睡覺淺,被半夜翻牆而入的歹徒吵醒,二話不說,從廚房抄起菜刀,追著人就砍。

那時,她還挺著大肚子,行動不便,砍法卻不要命,見著人影便揮刀,刀拿得極穩,絲毫不見害怕。

披頭散發的樣子,在微弱的燭火下,活似從地獄裏爬出來的羅刹,將家裏院子的門一拴,手起刀落,一刀便紮在了那潑皮的腹部,刀還在他身子裏轉了兩轉,腸子隨著刀子一起流了出來。

潑皮捂著傷口滿地打滾,還不忘嘴硬地痛嚎:“死賤人,臭婊子,你等著,老子一定搞死你!”

劉寡婦垂下眼睛不理他,可手上的動作卻不停。

一刀又一刀,潑皮的掙紮聲越來越小,直到最後被紮成了個刺蝟。

血咕嚕咕嚕地從刀紮出來的窟窿裏冒,劉寡婦卻像沒看見,無動於衷。

她好像對自己命並不在乎,也絲毫不擔心別人報複。

一夜之間,整個槐花巷都知道了劉寡婦的威名,再也無人小瞧她。

劉大娘的名字便是這樣傳開來的。

不過,好在當時南地的朝廷將將覆滅,成朝新君還未登基,縣君都自顧不暇,自然也沒人理會一個小小的潑皮之死。

且劉大娘也不是毫無準備,後來的縣君上任,潑皮的家人鳴冤,她便散盡自己的大部分錢財,才得以全身而退。

故而,她才早早需要繡坊的活計糊口。

不過坊間也有傳聞,說這劉大娘的兄長與縣君有舊,所以放過了她。

劉大娘今日向繡坊告假半日。

她要去銀匠鋪裏取她訂好的長命鎖。

長命鎖是要送侄子的生辰賀禮。她兄長如今帶著侄子居住在如今的京城,中都。

這是她為侄子準備的第一份禮物。

也是她來到祿城後,第一次聯係兄長。

她是已死之人,兄長冒了極大的風險救她一名。按理說,她這輩子都不該聯係他的,但事急從權,她有不得不聯係的理由。

她的孩子到了念書的年紀,但她現在沒錢讓他念書。

況且,距她的死亡已經過去了七年,風頭說不準過去了。

取好了長命鎖,劉大娘又去街上算命先生的攤子上借了筆墨,自己動手寫了一封信。

信上隻有寥寥數言。

兄長親啟:賀侄兒七歲生辰,略備薄禮,不成敬意。甥年歲見長,然餘力有不逮,弗能延請開蒙之師,兄可有閑餘書冊借餘一觀?恭頌秋安。妹韶聲盼複。

算命先生驚訝地看著她,這位有名的劉大娘,竟然還能讀書識字!

劉大娘,或者說柳韶聲,發現了算命先生打量的目光,但她視而不見。

沉默地寫完,沉默地付錢,又沉默地離開。

像一隻遊魂。

沒有人氣。

算命先生想到她的名聲,忍不住不住背後發涼。

韶聲如今租住在一間小雜院裏。

前麵說過,她用盡錢財去擺平身上的命案,故而把來時落腳的院子也賤賣了。

便隻能與人合住,她住在西廂房。

這是她這輩子過得最拮據的時候,但真適應了之後,也沒什麽,並不覺如何辛苦。

“今日我跟藥鋪的掌櫃說好了,他答應收你做個小夥計,去學算賬識字。終於不用在我麵前呆著了,礙眼。”韶聲從外麵進來,“砰”地將懷裏的長命鎖和信件放在一旁,對著屋內說。

聲音又冷又硬,全是不耐煩。

“知道了,娘。我會聽掌櫃的話。”稚嫩的童聲回。

說話的小男孩從屋裏出來,邁著短腿來迎接母親。

他才七歲,說話卻有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

當年韶聲因謀算方必行事敗,本該被灌了毒酒上路。

結果兄長柳鏡池不忍她喪命,冒著風險將毒酒換成假死藥,瞞天過海,將她偷偷保了下來,叫親信護送,隱姓埋名送入祿城。

那假死藥藥效頗為厲害,等她人到了祿城,人還一直昏迷不醒。

護送她來的那名親信送她去看大夫,昏迷倒還好,隻是因為路上艱苦,血氣不足,而真正的問題卻肚子裏的禍患。

——韶聲已有兩月餘的身孕。

她決定把孩子留下來。

這便是韶聲孩子的來曆。

孩子被養得很漂亮,身上的衣物雖不是什麽名貴的料子,但也十分整潔好看。

與韶聲如今渾渾噩噩,淪為街坊口中“大娘”的憔悴落魄樣子,沒有絲毫關係。

雪白的膚色,肉乎乎的身子隨了母親,衝淡了幾分少年老成的氣質。

而臉上的五官,眼睛鼻子嘴巴,卻與韶聲全然不同。還未長開,便隱隱有種鋒利的美麗。

韶聲看向她的親兒子。

心裏的煩躁更甚。

怎麽回話的?怎麽聽著不情不願的?是在嫌她笨?

她是這小子的親娘,吃過的鹽比他吃過的飯多,他一個黃口小兒,怎麽敢嫌她?

她最討厭這樣的人。

煩躁有累積成怒火的趨勢。

對著孩子莫名其妙生出火氣,這是她為數不多還有人氣的時候。

“娘今日是太累了嗎?我給娘倒杯茶吧。”孩子看出了韶聲的不耐,但並不畏懼,反而坦**地直視母親的眼睛。

韶聲低頭揉了揉額角,不和他對視,把即將要出口的火氣硬憋了回去。

“不用。”她揮手。

她知道不能遷怒孩子。

但她就是忍不住。

第二日。

韶聲起了個大早,帶著兒子候在藥鋪門口,等著東家來收人。

“劉知省,等下嘴甜一點,聽到了嗎?”韶聲不放心地教訓道。

知省是韶聲為兒子取的名字。

她化名劉氏,兒子便隨著姓劉。

至於名字,也不知是寄予孩子的期望,還是對她自己的提醒。

“娘大可放心。”知省仍然是一副沉穩模樣,不需要人操心。

韶聲就看不慣他這樣。

見著就煩。

連再多教訓他幾句的心情都沒了。

幹脆緊緊閉上嘴,靜靜等著藥鋪開門。

“哎呀,稀客稀客!久等了!”藥鋪老板,也是坐堂的大夫,頗為熱情地將韶聲母子二人迎了進來。

知省人小腿短,過門檻時十分吃力,韶聲緊緊牽著他的手,將他提起來,方便他邁腿。

“麻煩崽子,還不快叫人!呆著做什麽,養你是白養的嗎?”她邊斥,邊在知省的頭上狠敲了一記。

而後,又從腰間的荷包裏,慢慢掏出兩顆銀角子,塞到藥鋪老板手心裏,試著在臉上堆起笑容:“承蒙東家不棄,這些雖沒幾個錢,也算是個好彩頭,便請東家收下吧。”

之前,她求藥鋪老板收兒子做學徒時,已經付過錢了,這次再塞禮,無非是再加一層保障,希望老板多多關照。

藥鋪老板精明的目光在這對母子之間逡巡。

仿佛是覺得這場景十分有趣:劉大娘平素獨來獨往,成天一副丟了魂的樣子,孩子卻養得寶貝。寶貝是寶貝了,但對著孩子,嘴裏沒有一句好話,盡是冷言冷語。

“東家好,我姓劉,名知省。娘說過,我從今日起,便要在東家這裏做學徒。如此一來,東家便算是我的師父了,不知可否冒昧稱東家一聲師父?”知省聽話地向老板行禮。

“當然,當然,小子真機靈。”老板伸手在知省的腦袋上揉了兩把。

這孩子性子意外的好,如此境況下,仍能不卑不亢,對答如流,令人心生喜愛。

唉,劉大娘當真是個怪人,這麽省心的孩子,無緣無故地,罵他做甚?

還好,還好,歹竹出好筍。

想到此節,老板收了手,抬頭道:“劉大娘,這孩子與我有緣,你便放心讓他在這裏做事吧。我會照顧好他的。”

韶聲沉默地轉了轉眼珠:“多謝。我還有些要囑咐孩子的,可否讓我說完再走?”

老板:“當然。”

韶聲將知省拉到一邊,小聲說:“我知道你想念書,但筆墨書本都是金貴之物,我現在沒錢給你請教習先生,先在你師傅這裏學認字。若有學不懂的東西,回來我教你。等我錢攢夠了,就送你去念書。好好學,聽到沒?別浪費我錢!”

知省鄭重地點頭。

送走了知省,韶聲便抬腳向做工的繡坊走去。

在繡坊門口,正巧遇上了運貨的王管事。

“王管事日安。”韶聲出聲攔住他,從懷中掏出昨日打好的長命鎖及寫好的信,加上一串銅板,“我這裏有些東西,想托王管事幫忙帶上京城。”

維持著平平的語調,有什麽就說什麽,似乎是一點也不懂得迂回。

王管事走南闖北,經常兼著為人送信的職責,憑此賺些零花。

韶聲之前打聽好了,王管事手上正有一批貨要送去中都,不日就要出發。她也正好借此機會托他幫忙帶信。

王管事收了韶聲的錢,細問道:“劉大娘這是要送到京城哪位的府上?”

韶聲又扯著臉,慢慢堆起笑容:“京城有位柳鏡池大人,我和他家門房有些親戚關係,這些東西是便是送給他府上門房的。”

王管事點點頭:“好,我記下了。”

劉大娘性情古怪,但好在手腳麻利,做事踏實,繡坊眾人都熟悉,因此見怪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