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九重宮闕之中,殿宇幽深高闊。

“說吧。”殿上高位之人終於開了口。冰冷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他將一封信函輕飄飄地扔在地上。

柳鏡池匍匐於地,冷汗已經濕透了脊背。

韶聲寄給他的信,被皇城之中的暗探發現了。

“不說也罷。你可還記得,柳家為何偏偏剩下你?”上首之人繼續道。

七年前,柳府禍亂後,祖父柳融毒發不治身亡,而皇帝親征歸來,以清算方必行一黨的罪名,連著斬了柳家二位名士,連小妹柳韶言也不放過。

如今柳府能當家的人,隻剩柳鏡池了。

皇帝沒有為難他,給他封了個不大不小的明威將軍。

他如何能不記得?

現在的他,肩上扛的是全家的擔子。

不容許行差踏錯一步。

“是……是她。陛下。”柳鏡池艱難地開口。

有低低的幾聲笑傳來。

聲音幾不可聞。

這使柳鏡池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是否在天威壓迫之下,出現了幻覺?

但形勢卻不許他胡思亂想。

皇帝從禦座上走下來,原本隱在暗處的容貌,漸漸清晰了起來。

——齊朔比七年之前,美麗更甚。

這些年裏,他笑得少了,歲月沉澱之下,原先明麗的眉眼變得穠豔起來,卻顯得愈發深不可測。

再加之久居上位的氣勢,無人敢直視。

他在民間的名聲並不太好。

皆因他動了士人。

從清算方必行開始,便對著士人,尤其是南方投靠而來的士人,舉起了屠刀。

有僥幸逃脫之人,以筆作刀,唾罵他,說他是戕害忠良的暴君。

有著這份名聲,在旁人看來,齊朔原本的威勢之外,便自然而然地繞著許多血腥氣。

更叫人駭然。

他卻再不收斂了。

柳鏡池埋首於地,不敢窺測天顏。

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正如他越來越沉重的心跳。

“陛下,臣、臣當年也是無奈之舉……求陛下開恩!”他忍不住煎熬,惶然地開口求情。

額頭一下一下地重重磕在地上,磕出了血。

“她在哪裏?”齊朔無動於衷地站在柳鏡池麵前。

柳鏡池隻是磕頭,不敢回話。

“柳韶聲在哪裏?”齊朔重複他的問題,“朕問你,你助她假死脫身,她人呢?”

柳鏡池不想說。

“那柳家滿門抄斬,卿以為如何?”

“在祿城,在祿城!”柳鏡池大喊道。

“好。你先給她回信。”

“是,是!”柳鏡池忙不迭地答。

“柳將軍身有痼疾,不適合領兵。不如辭官歸隱,卿又以為如何?”

“陛、陛下聖明!”

“七年,你瞞得很好。朕已經很仁慈了。”

齊朔又平靜地走了回去。

連掃在地上的衣擺,都一絲不苟。

“朕昨日夢中有感,罷朝一月,於佛前悟道。”

齊朔當著柳鏡池的麵,對身後的總管太監吩咐道。

“這位客官,是來抓藥,還是來看大夫?”知省脆生生地問。他個子矮,隻能站在凳子上招呼客人。

師父進裏屋給人看病去了,便要知省暫替他看顧櫃台。

“請問這位小友,坐堂的大夫在嗎?”來人是位高個子的公子,見他是個小孩子,便俯下身,柔聲細語地問。

“我師父還在給人看病,這位先生需要稍候一會。”知省的禮節已經有板有眼了。

隻是,當他抬頭見到來人的樣貌時,卻瞬間失了先前的穩重,露出內裏的孩子氣:“先生,你真好看,比我娘還好看。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了!”

他誠摯地誇讚道。

“小孩子家家,可不能這樣說話。你娘當然是最好看的人。”那人笑。

對方的樣貌,確實是頂頂好看的,像是畫上的神仙。

隻是他不笑時,身上總有股凜然之勢,使人望而生畏。

當他笑起來的時候,收了氣勢,眉眼彎彎,卻如雪融而春綻。

連他身後的兩名隨從,也不禁驚歎地多看了幾眼。

“先生認識我娘?”知省驚呼。

“當然不認識。但我知道,對你們小孩子來說,娘就是最漂亮的人。對不對?”

知省羞得漲紅了臉。

他不想承認,也不想被人這麽逗弄。

“害羞啦?不逗你了。我來此地,是為了請你師父找一份七年前的舊醫案。”

“什麽舊醫案?我可以幫忙找!”知省自告奮勇。

“你記得住嗎?”

“怎麽記不住,我不僅過耳不忘,我還能寫下來!不信你等我師父出來了,他可以為我作證!”知省頗不服氣地拍拍胸脯。

“好,我相信小友。七年前,有一女子昏迷多日不醒,便來此處求醫,我是她的家人,想看看她當年的藥案。”

那好看的公子將一錠金子放在了櫃上。

“這,這太多了!”知省驚呼。

“不多的。若給少了,倒顯得我像個心懷不軌的壞人。”公子將金子往知省的方向推了推。

“我覺得你不是壞人!我娘說過,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幫先生找,先生可以等我師父出來了,問他此事價值幾何,再按價付錢。”知省堅持。

公子笑著刮了刮他的鼻子:“你娘你娘,小夫子如今多大了?怎麽還成天想娘?”

“我實歲六歲了!”知省又漲紅了臉反駁。

六歲了。

柳鏡池的孩子也已經七歲了。

柳韶聲信中所說的那個孩子,也不知年歲幾何。

也會這般伶俐嗎?

不,最好像她一樣蠢笨。

否則,他會殺了他。

公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是說了什麽不該說的嗎,讓先生想到了傷心事?”

“傷心事?”

“因為先生看上去很傷心。”

聽到此處,公子的隨從倒吸一口冷氣。

這孩子怎生如此大膽,他可知道如今是在和誰說話?

怎能隨意議論?

應當是要沒命了。

他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可公子除了摸了摸自己的臉,並沒有別的動作。

“看上去很傷心?”他自言自語道。

一邊喃喃,一邊走出了藥鋪。

“先生,先生!你的錢!”知省追著他喊。

可當他追到門口,人影卻已經不見了。

槐花巷劉大娘寄出的信有了回音。

可這封回信,並不是由王管事送來的。

說是柳家裏的貴人,正巧有位友人要往祿城去,承蒙貴人憐惜,便將給劉大娘回信順路捎了過來。

捎信之人,是位非常美麗的公子。

看不出來年紀,但應當不小了。

——正是知省在藥鋪裏見過的,那位尋求舊方子的客人。

他獨自走到槐花巷口,向街坊打聽劉大娘的消息。

問到了的住所,他便安安靜靜地站在門口等著。

街坊們大都很熱情,也喜歡湊熱鬧。

得知槐花巷突然來了個美貌的公子,就陸陸續續地慕名來看。

年輕的小娘子乍一見到這位公子,都要害羞地紅了臉去。

但當人們看得久了,便發現不知為何,這位公子明明溫和有禮,但周身的氣勢,卻壓得所有人都喘不過氣。

即使有人一時被美貌所惑,心中很快也會生出畏懼。

直到劉大娘從繡坊歸家。

她遠遠就看見了牆下的美貌公子。

但又好像沒看見。

因為她轉身就走。

韶聲心裏亂糟糟的。

她當然看見了美貌公子,並且確定自己的眼睛絕對沒花。

這人是怎麽找過來的?是順著她給兄長寫的那封信嗎?他來幹什麽?

難不成是七年後才發現她沒死,來殺人滅口?不應該,他神通廣大,要發現,早應該發現了。

而且要殺人,也遠不至於要他親臨。

韶聲想不明白。

不過,有一點她倒是很清楚。

她不想見他。

揣著毫無頭緒的一團亂麻,韶聲不知不覺便走到了藥鋪門口。

她看著藥鋪的牌匾,發了會呆,便推門而入。

知省正提著個小稱,在櫃後忙忙碌碌地為他師傅稱藥。

韶聲將他一把扯了出來。

“你現在就跟我走!”她毫不客氣地命令道。

知省一頭霧水:“怎麽了?我寄在師父門下當學徒,每旬才能得一休,今日不該休。這都是娘你與師父商量好的啊?娘怎麽要反悔?若要反悔,至少也要知會我師父吧?”

韶聲想想也對,便牽著知省的手:“那你帶我去找你師父,我跟他說。這祿城,我們是呆不得了!”

“為何?”知省不明所以,“若當真要走,娘可否容我寬限幾刻?”

韶聲搖頭:“一刻也不行,最好現在走!”

知省皺眉:“可我先前應了一位先生的委托。他委托我幫他查個舊方子,我還沒來得及查呢!我記得娘跟我說過,人無信不立。我既受那位先生之托,便要忠人之事。”

韶聲被他噎得說不出話。

伶牙俐齒的小兔崽子!就沒有聽話的時候!她咬牙切齒地想。

“先生!你回來了!你的錢我還沒還你!我問了師父,師父說你要找的方子太久遠了,還需要稍後幾刻,若先生不嫌棄,可在我們藥鋪歇歇腳。”知省的眼睛亮了起來,熱情地招呼著隨後進來的客人。

他暫時沒空與母親多糾纏。

韶聲順著兒子的話,回頭看向他口中的客人。

不看還好。

這一眼,讓她站立不穩,險些便要暈厥過去。

——又是那位站在她門口的美麗公子。

公子的眉頭緊蹙,眼裏盛滿了憂愁。

她知道自己是躲不過了。

韶聲扶著藥櫃,穩住身形,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盡量顯得體麵。

但話說出時,卻並不如她所願。

她脫口而出的,竟皆是些激烈的斥罵之語:“你來殺我?七年都過了,才想起來殺我?殺我還要勞動你大駕?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說話間,忍不住全身發抖。

連撐著藥櫃邊角的手掌,也抖個不停。

而她斥責的對象,隻是沉默地靜立在原處。

夕陽透過敞開的大門,落在他的臉上身上。

他半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上,仿佛鍍了層流動的黃金。

韶聲見狀,心緒更加不穩,言辭也愈發激烈:“不殺我,那你來幹什麽?專門看我笑話?”

“你了不起,不是早就得償所願了嗎?來炫耀你過得好?中都至祿城何止千裏,你想顯擺什麽?顯擺你無所不能,隨意離京而天下無虞?”

“是,當年之事,是我瞞著你私自動手,你本來就該清算我!若真現在才想起來殺我,就給我個痛快!若不是,那就請你立刻消失!”

“我笨我蠢,不聽你的,所以失敗了,以至於活成現在這個樣子,我認!但也請你別站在我麵前,專門來提醒我!”

“找我這樣的人來炫耀,未免太沒出息,呸,烏龜王八蛋!”

指責一句接一句地砸過去。

沒頭沒尾,又劈頭蓋臉。

她掩蓋在孤僻冷漠之下的憤世嫉俗,此刻全然顯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