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韶聲站出來的時候,全場驟靜。
連成竹在胸,穩操勝券的方必行都愣了一瞬。
隻有柳韶言的聲音,突兀而不合時宜地響起,她得意地發號施令:“大家都愣著做什麽?主謀都承認了,還不把人壓下去!你說對吧,堂嫂?”
被點到的梅允慈這才回過神。
她終於說話了,這也是她在這樣一片混亂之中,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嗬,我為故國尋仇,與你們北人何幹?你們自己倒亂起來了?亂起來好!如此,雖然我沒毒死你們,如今也能瞑目了!哈哈哈哈哈!”
話裏先是不屑與嘲諷,後來竟染上了許多癲狂。
在大笑聲之中。
梅允慈趁著所有人都未及反應之時,拔出一名軍士腰間佩著的長劍,橫在自己的脖頸上。
劍光落處,血花噴湧而出,染得梅允慈從脖子到下巴,全都鮮紅一片。
“當”的一聲,長劍垂落,她的身子也委頓於地。
登時便斷了氣。
“慈兒!”柳鏡池終於掙脫了製著他的幾名家丁,從人群之中奮力擠出,撲倒在梅允慈的屍身上。
他悲聲慟哭,抱著尚存溫熱的亡妻不肯撒手。
韶聲看著這一切,仿佛自己靈魂出了竅,飄到了房頂上。
在場所有人,包括自己,都是一出戲裏的角色,轟轟烈烈演了一場鬧劇。
她看見梅允慈死前注視著自己的目光,除了赴死的決絕,還有些不明所以的哀傷。
她看見何澤生走近自己,他並不為她先前的話所動搖,開口前,禮數沒有一絲錯處:”既然如此,便請夫人隨方老走這一遭吧。“
她還看見方必行麵色難看,不敢置信地望向發話的何澤生,最終還是捏著鼻子認下了何澤生的話,揮手叫人將自己拿下,帶走。
韶聲便如此被關了起來。
但事關將軍夫人,情況就變得微妙了許多。
倒不是要顧著將軍的麵子。
因有韶聲為替,方必行沒除掉吳移,起事就不算成功。他自然不願將事情聲張。
再者,何澤生拿著他府中的那位北蠻人威脅他,讓他不許聲張,也不許再對吳移動心思。
說到這位北蠻人,確實是來中都與方必行做交易的。
他們不知從哪裏得到的消息,說方必行對齊朔許諾給他的東西不滿意。
便趁著齊朔親征,派說客來,承諾若方必行能與他們裏應外合,一舉除掉齊朔,他們願與方家共治天下,北地歸他們蠻人,南方以方氏為尊。
方必行還在考慮,便被吳移抓到了小辮子,要以此為由,將他鏟除!
還好有何澤生及時報信,他才能在柳府宴上反製。
眼見著就要成功了,最最可恨的是,這何澤生竟不許他殺吳移!
不過不幸之中的萬幸,中都被何澤生圍得像個密不透風的鐵桶,一點風聲也漏不出去。齊朔遠在千裏之外,當然難以得知。
韶聲下獄後,吹羽立刻修書一封,欲往北寄,信剛出中都城,信被便沿途的驛官抽出來換掉了。
柳府之亂,牽連甚廣,既然還未有結果,便不能讓將軍知道。
這是南北兩派共同達成的默契。
就算事情瞞不了一世,也須在將軍得知前,將其平息下來。
如何平息?
方必行提出了要求,動不了吳移,總要有人出來擔責。
何澤生既然在吳移手下救了他,當然是不願與他鬧翻。若何澤生不願有人為此事負責,那他大可不必保下自己。方必行很清楚。
且何澤生雖抓住了北蠻人,但自己並無任何確實通敵的行為,再加上方派在南方的勢力,何澤生也沒有足夠的籌碼,讓自己一退再退。
那麽,擔責的人是誰?
隻有明麵上有罪的韶聲。
她的身份不低,於將軍的用處也不大。
方必行也早就不想讓她繼續做將軍的妻子了。
而且,是她自己認的罪。
省去了何澤生遊說的口舌。
她認罪伏誅,是對所有人最好的解法。
也為此,何澤生專門找了個夜裏的時間,偷偷去探了韶聲的監。
因著他的周旋,韶聲並未下獄,而是被拘在一處宅院之中。
待遇仍然比照著夫人一貫的份例。
隻是不巧,碰上了幾個鬼鬼祟祟的黑影。
何澤生躲在暗處觀察,隻見——
他們穿著一樣的夜行衣,黑布蒙麵,整個人全融在黑夜裏,腳步輕捷,身手了得,一路打暈了不少看守。
是偷偷來營救韶聲的。
他與吳移共事多年,一看便知,這些人是吳移的手下。
這吳移當真不怕死。
到了這時候,還敢輕舉妄動!何澤生不禁氣急。
眼見著他們進了關押韶聲的屋子。
何澤生終於忍不住出聲,冷冷道:“諸位可真是不顧死活。自然,諸位的上司也一樣。”
他的聲音不大,但在漆黑寂靜的屋子裏,驟然響起,便顯得極大,又極空曠,還有隱隱的回音,甚至有種毛骨悚然之感。
“誰!”黑衣人的頭領輕喝。
“是我,何澤生。”他從藏身之緩緩走出來,“看守都被我引走了,不會有人發現你們。”
黑衣人顯然不信。
一把匕首很快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何澤生歎氣:“敗了便就是敗了。你們救人有何用?人救了,莫非吳將軍以後便不與方□□事了?”
“花言巧語!”匕首向他的脖頸裏多進了一寸。
“放開他吧,他說得對,我必須死。你們回去吧。”又一個聲音幽幽響起。
是韶聲。
她一直在不遠處坐著,一動不動。
“這……”黑衣人顯然沒料到這樣的情況,手中的匕首也因遲疑而鬆開了半寸。
韶聲看不見,自顧自地繼續說:“何先生,找我有何貴幹?是看我要死了,良心上過不去?還是來看笑話?”
何澤生又歎氣:“夫人何必執意與方老作對,以至於落到如此境地?”
韶聲:“願賭服輸,我無話可說。”
何澤生卻坐下,認真與她解釋道:“夫人與吳兄,認為方必行是南方來的蠹賊,我卻不這麽覺得。他既帶了南地的財富與土地來投奔將軍,便是減少了我們再去攻打的成本。若沒有他,我們怎知南朝要打多久?二位要替將軍做兔死狗烹的事情,未免也太著急了些。再者,便是我與你們一道,促成了此事,南地無首,將軍仍要付出額外的治理成本,重定南地,你們怎知是方必行占得多,還是治理的代價大?而你們又怎知,將軍心裏的想法?吳兄是棟梁之材,立過汗馬功勞,我不想他折在這裏。對不住夫人,請恕我現在不能傳信於將軍。”
韶聲笑:“我不過是你的手下敗將,有什麽對不住。”
何澤生神色不變:“夫人去後,我會將事情原委報與將軍。”
韶聲:“還有別的話要說嗎?不說便走吧。不要為難吳將軍的人。”
何澤生起身,向韶聲深深地鞠了一躬。
何澤生走後,又是一個日夜過去。
送韶聲上路的人便來了。
來人又是韶聲的熟人。
確切地說,是韶聲的親兄長,柳鏡池。
他帶來了一壺毒酒。
“二妹……”柳鏡池不知從何說起。
他的麵色萎靡不振,眼下掛著濃濃的青黑,眼裏布滿了血絲,應當很久沒休息過。
韶聲的精神頭倒很好,還有心思關心他:“兄長來了,這幾日柳府混亂,兄長辛苦。孩子的名字取了嗎?”
“家中事忙,沒來得及……”柳鏡池答。
“酒給我吧。”韶聲說。
柳鏡池沉默地將手中托盤遞了出去。
韶聲倒了一杯出來,湊近聞了聞:“真苦,也不知道怎麽咽。”
柳鏡池卻開了口:“我是特意要來的。”
韶聲端著酒杯笑:“多謝兄長來送我一程。”
隨後,執杯,一飲而盡。
仿佛當真是飲下臨行前的送別酒。
柳鏡池背過身去。
酒發作得很快。
隻聽得一身沉悶的“咚”聲,韶聲便直挺挺地倒地了。
她根本來不及想什麽。
確切地說,她不敢想什麽。
她怕她想多了,就不敢死了。畢竟,她知道自己的,從來就是個貪生怕死之徒。
柳鏡池這才又轉過身。
他俯身探了探韶聲的鼻息,人卻久久不去。
齊朔收到何澤生的請罪書時,他們正大破北蠻,暫時紮營休整。
“好、好!好得很!”齊朔越看,麵上神色越冷。
最後,終於忍不住,將手中的請罪書拍在軍帳的短案上,手背青筋隆起,紙張已被他捏得不成樣子。
進來傳捷的將領撞見這幕,被嚇了個半死,戰戰兢兢,不知該向前還是後退。
將軍待人親和,便是遇見最險的軍情,都沒見過他與誰紅過臉,永遠一副耐心好脾氣的樣子,令人如沐春風。
而現在這副樣子,仿佛是立刻要提刀殺人。
不,將軍殺人時也不會失態至此。
齊朔見有人來,強忍著情緒,問:“何事?”
“是、是北蠻,我們已將其全部打退,將軍可還要乘勝追擊,往他們的王庭去?”來人哆哆嗦嗦地問,話都說不順了。
“不必。你先退下。”齊朔惜字如金。
“是、是。”那將領不敢多問,連忙出去了。
走前他分明看見,將軍麵前的短案,被生生拍出好大一條裂縫。
這力度,要是拍在人頭上,估計能立刻就叫人咽了氣。
齊朔便就著這張被他拍碎的桌案,提筆給何澤生回信。
“人都死了,何用與我說?”
話語簡短直白,字跡潦草。
也不能說是潦草。
是筆杆握不穩,總要細細地抖,走筆滯澀,連筆鋒都有些收不住。
蒙童尚且不會如此。
寫完,他不滿意,將紙撕去,另提了一張新紙。
等到手不抖了,才又慎重落下五個字:人死如燈滅。
不知是墨沾得多,還是力氣用得大,紙背被洇得隻剩薄薄一層,透如蟬翼。
他看上去是不追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