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你……”

韶聲大駭,怔愣地定在原處,聲氣也弱了下去。

全然忘了臉上的瘙癢。

她怎麽知道了?她知道了多少?她會怎麽想?

一定不好受。

也不知道她的身體受不受得住。

玩鬧的心思瞬間冷了下去。

思緒亂糟糟地團在心裏。

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梅允慈反倒不以為然:“行了,都要做娘娘的人了,膽子還這麽小。元應時南征大捷,街頭巷尾的小孩都知道,我當然也知道梅家的事情。”

“那……”韶聲遲疑地開口。

“我不僅知道,我還看過我兄長的絕筆。”梅允慈隨意丟下手中的花,高深莫測地笑了一下,“想知道寫了什麽嗎?”

當然想。

不僅想知道寫了什麽,還想知道她口中的絕筆,是怎麽得來的?是真的?還是由人偽造?

梅允慈這番話,使韶聲心裏生出許多疑惑,全湧上了嘴邊。

韶聲還未理清該問什麽,卻被梅允慈搶了先:“我隻能告訴你寫了什麽。”

她猜中了韶聲心思。

“我兄長梅子持,因我這不成器的小妹與柳家勾結,受人攻訐,久困牢獄。幸得周相相護,在皇帝麵前斡旋,而得以暫時保全性命,我梅家諸人,也得苟全。”

梅允慈的話,是以南朝舊人的口氣說出來的,稱周靜為周相,周靜最後是在丞相之位上殉國的。

話落在韶聲耳朵裏,不單單是不太尋常,更重要的是,帶上了幾分叛逆的嫌疑。

韶聲下意識地環顧四周,怕有心人聽見,連追問梅允慈的心思,都向後略放了一放。

然而,梅允慈並不給韶聲開口的機會,繼續道:“隻是皇帝其餘的手下不頂用,叫元應時打過了潯江。打到祿城外。他走投無路了,隻好將我兄長放出來,讓他守祿城,掩護餘人往更南邊撤退。京城衛戍的精兵全隨著皇帝走了,我兄長便糾集著之前打潰的殘兵敗將,苦苦支撐。這當然支撐不過。但沒人讓他走,他也不想走,所以就戰死了。死得應當很痛快。相比之下,周相雖比我兄長多活了些時日,但彌留之際,應當備受煎熬吧。”

她的聲音裏是十二分的無所謂,好像在說別人的閑話。

韶聲更不知如何應對。

自覺但凡開口出一聲,都顯得十足虛偽。

她垂下眼睛,輕輕拍了拍梅允慈的手背。

梅允慈挪開她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別擔心,我肚子裏都揣上你柳家的種了,還能逃到哪裏不成?摸摸看,都長這麽大了,還會動呢。”

“來,叫姑姑。”她對著自己高聳的肚皮說。

韶聲的眼眶紅了。

梅允慈笑話她:“姑姑不好聽?那就叫娘娘。”

“嗤,想到日後都要這麽叫你,真是不習慣。我今天的話,你可別告訴柳照鋒,我相信你,柳韶聲。”她難得喚了韶聲的大名。

韶聲怔然點頭。

心裏竟荒唐地想起她們未出閣時的光景:原來梅三小姐知道自己叫什麽,還以為她隻記得柳二。

稱王並不是件容易事。

齊朔曾經對韶聲說過,說稱王前要恢複本名,追封先人。

這也意味著,他並不想為了趕時間,把這件事辦得太潦草。

並不如當年宋士光的義軍一般,自己尋了個國號,便算成了。

因此,各類文書章程,譬如百官位次,承天之儀等等,皆需仔細斟酌。

又因此,眾人奔忙,之中難免要出現摩擦。有的摩擦大了,便成了衝突。

其中兩樁,格外值得一提。

已經大到連鎮日裏關在屋子裏躲風頭的韶聲都有所耳聞了。

而且,它們互成因果。

其中第一樁,是吳移將軍與元將軍的爭執。

據說,這樁爭執,早在南征時,就已埋下了引子。待到吳移將軍班師,爭執便到了明麵上。

他與元將軍所爭的東西,與韶聲與將軍所爭的東西,二者有許多相似之處。

都和將軍新得的南地有關,也都和方必行有關。

南地平定後,齊朔命方必行一派處理後續事宜。理由是他們原就在南地經營多年,熟悉其中情況。

令吳移不服的,並不是將軍的任命。

而是方必行的做法仍如在舊朝時一般,先為自己及親信斂財。

說是重新丈量土地,可凡是南邊歸順的屬臣,祖產都還原封不動地留著。分給流離之人的田產,隻能從本就不多的無主劣田,甚至是荒地之中劃撥。

以至於將軍稱王後,封賞給功臣的田地,大多要從北方出。

如此一來,無論南北,農人可耕之地,便都是一般少了。

吳移將他的這份隱憂報給將軍。

齊朔搖頭:“何必杞人憂天?如今人丁凋敝,本就不需太多的田地。方老有功,我總不能寒了功臣的心。”

他當吳移是親信,才把最後一句話明著對他說了出來。希望吳移能理解他做將軍的難處。

吳移卻不以為然。

此非仁政,如何能為了區區南人退讓!

二人不歡而散。

事情傳得很快。

韶聲知道後,也忍不住要在心中為吳移將軍報不平。

她最後與齊朔對質的那日,已過去好一陣了。

但再從別人口中聽到他這番打算——對著自己,對著吳將軍,全然不遮掩。

她仍要震驚難過。

齊朔當真是一點也沒有慈悲心。

那麽,再講到第二樁衝突,則是由第一樁衍發而來。

快到秋冬交際之期,正是燕北蠻人南下劫掠的時節。

他們早知中原動**,今年的陣仗便格外大。

原本,抵禦北方而來的蠻人,大都由吳移負責。

且吳移剛勝了南方的戰事,將諸事交予方必行。齊朔正能借北地戰事,順水推舟地將北地交予他,以補償他南征的功績。

可一貫穩重的吳移,死硬著反對方必行於南方所行之策。

這便使齊朔有些犯難了。

吳移手上有兵,派去北地就如遊魚入水。

會反過來威脅自己。

最終,將軍做下了一個極為冒險的決定。

甚至有些匪夷所思。

——他要親自掛帥往燕北去。

吳移方必行,一統軍,一理國,分治中都事務。

楊乃春何澤生佐之,其中,楊乃春領京畿戍衛。

決定做得急,將軍出發得也急。

倒不是齊朔自己著急。

是蠻人等不及。

害得齊朔連登基大典都未準備好,就出發了。

他自己倒不是很在乎。

想著自己在北地經營多年,也不是沒領過兵,與蠻人交手也有數次,並不算值得警惕的對手。

大不了回來之後,再重新擇定吉日,在行登基之儀也不遲。

他從來不信鬼神,也可以說不太敬重上天,當然也沒有什麽吉凶上的忌諱。

早晚都要稱王。

不急於一時。

將軍親征開拔後不久,梅允慈的肚子便發動了。

第二日柳府傳來消息,說是生了個男孩,母子平安。

生產過後,梅允慈隻是身子虛了些,其它都還好。

柳鏡池很高興。

韶聲作為梅允慈的朋友,柳鏡池的親妹,當然是要去探望的。

但她卻不想張揚。

梅允慈之前用“娘娘”打趣她,韶聲雖沒聽進心裏,卻也警惕了起來,無論她和齊朔關係如何,之後又該如何,但凡她還在將軍夫人的位置上一日,她的一舉一動,就都會牽扯到將軍府。

她不想讓人揣測將軍府對柳家的態度。

因此,這次探望梅允慈,她隻是坐著普通的青篷馬車,帶著二位貼身侍女,不引人注目地往柳府去。

進了柳府所在的巷口,紫瑛眼尖,指著前麵的馬車說:“那不是三小姐嗎?她怎麽這時候出來了?”

韶聲循聲音望去,果然看見柳韶言上了停在柳府門前的一輛馬車。

馬車極為普通,和韶聲她們所乘的這輛一樣普通。

這不符合柳韶言的習慣。

韶聲心中疑惑。

柳韶言最講究派頭,不是那種讓人一眼就看出來的富貴,而是貴而不顯,所用之物,皆求別致風雅。她怎麽肯坐普通的馬車?

且柳府喜得鱗兒,來來往往的都是賀喜的客人,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再怎麽持名士風骨,為何不在家招待,反而往外跑?

存著這些疑惑,韶聲命車夫駕車跟上柳韶言。她要看看這人鬼鬼祟祟的,究竟要去做什麽。

“是,夫人!”駕車的車夫是觀雲,她身形單薄,扮作小子的樣子坐在車架上。

噠噠的馬蹄聲響起,韶聲跟著韶言的馬車,一路來到了中都主街上。

她看見馬車在街上最氣派的酒樓門口停下了。

門口人來人往,車裏的柳韶言並不出來。

等了約莫一刻,從酒樓裏出來了一位瘦小的男子,男子頭上包得嚴嚴實實,看上去像是不想讓人看到臉,有些不太尋常。

他和柳韶言說了兩句話,便掀開車簾,跳了進去。

“是外族人?”車架上的觀雲看得清楚,不禁小聲嘀咕。此人雖穿著中原的服飾,但樣貌與中原人不太相同。

“繼續跟著。”這裏不是說話的好時候,韶聲隻能讓觀雲再跟上,看看柳韶言到底在搞什麽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