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話既然說到方必行。

南征已過泰半,他對結果卻並不是那麽滿意。

雖然方老於平江捐糧的高義,已在軍中傳了個遍,且這捐糧的義舉,並非讓他的私庫出血,而是他向各個田莊的佃農,又強收來的租子。

當然,也正如何澤生尋他時所說,不僅讓他賺得了天大的名聲,並使將軍看清了方家的手段。

已經有風聲傳出來,說將軍統一南北後,方老將記大功。

而方必行本人,卻仍記掛著一件事。

——將軍夫人的位置,無任何鬆動的跡象。

將軍對他引柳韶言入局的行為,並無太大所謂,不見反對。

但直到柳韶聲的聲名同他一樣,因南征而大顯,他仍未明確表態說要納娶柳韶言。

好似還在斟酌考慮之中。

竟生生將大好時機考慮過去了!

本來,柳韶聲默默無聞,而柳韶言是名滿士林的才女,讓她替掉柳韶聲,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情。

而現在的柳韶聲今非昔比。便是將軍考慮好了,要姊妹皆收,這柳韶聲卻再也換不得了。

若這元應時當真看重自己的本領,為何不順著他的意思,早早納娶柳韶言?

這本就是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如此小事都斟酌考慮許久,可見元應時對自己,並非多有誠意。此次南征予方氏之功勞,也當是他被架在火上,不得已而為之。

這種記掛,牽動著方必行的心神。

一直到南征結束。

祿城破後,南朝皇帝在逃往嶺南的路上,身染時疫而歿,顧命大臣周靜扶立少帝,困於海島,無力回天,隻得與少帝一同投海自戕,全了他對南朝的忠心。

當然,祿城既破,南寇大勢已去,追擊殘部之事,便不需吳移同楊乃春親身督戰了。

他們率大軍提前班師。

班師之日,元應時親率眾部,於中都城外相迎。

當夜,將軍於舊朝皇城之中大宴眾將,又登上皇城高塔,與百姓同樂。

此塔乃舊朝修來供佛的,高有九層,同穹極寺一樣,琉璃金頂,極盡奢靡。

至於是真做供佛用,還是實為遊冶之所,就不得而知了。

這是元應時除去宋士光,踞於中都後,首次開啟皇城大門。

是一種信號。

——元將軍授命於天,如今天下歸心,該稱王了。

宴會之中,方必行親口聽到了將軍對他的嘉獎。

與風言風語之中所傳無二。

也不知這些風聲,是否將軍故意放出來的。

他心中所記掛之事變成了不滿。

而細思自己所得封賞之巨,遠超一些追隨多年的老將,這種不滿,又慢慢堆積成了極大的危機感。

這是要捧殺?

像他一般的南人投北時間尚短,根基不穩。

除了元應時最初千金買骨,大動幹戈請回來的柳舉,其餘人甚至比他來得都晚。

而北地原有的謀士,雖同是文人,卻因著先來後到的衝突,定不願將自己本應得的東西,分出去給新來的南人,也定不會受他方必行的拉攏。

可將軍的宣賞,他又不能推辭不受。

何況元應時稱王後,還有加封,定會將他再推到風口浪尖。

事情棘手,使方必行兩相為難。

正逢此時,柳韶言來尋他。

她正站在外間,托了小廝進來通報。

真是亂上加亂。方必行越想越頭疼。

“罷了,讓她進來。”他揮手叫小廝把人喊進來。

韶言一進門,便對著方必行福身:“老師。”

她也叫方必行老師。

方必行不等她說出來意,直接開口問:“你是為了將軍的事來尋我?”

“……”韶言咬緊了下唇,脊背挺直,但本還揚著的頭垂下,似乎難以啟齒。

“你與將軍無緣,回去吧。”方必行淡淡擺手。

聲音裏並無情緒起伏,但聽在韶言耳朵裏,便覺得老師對她失望了。

或許她於將軍再無用處。換句話說,再也嫁不得將軍這麽好的郎君。

她還要多為自己爭取一些!

韶言垂下的眼簾裏閃過精光。

“學生還有一計。”她抬起頭。

方必行作為大儒,自有他的涵養,並不會輕易同年輕女子置氣,尤其是一個清冷脆弱,身纖質柔的絕代美人。她站在那裏,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如佛畫之中貢著的仙女,若即若離,賞心悅目,多看看也無妨。

於是很寬和地笑道:“請講。”

“學生可試著從我堂兄的妻子入手,除掉柳韶聲,幫老師分憂。”

韶言不僅僅是想嫁給齊朔。

她想當皇後。

做這世間最尊貴的女人,享無上榮光。

正在此刻,她想通了一切。

方必行被韶言的話挑起了興趣:“你堂兄的妻子?”

他之前想讓柳韶言替掉柳韶聲,雖是因柳韶聲行事,讓他生出警惕,但仍意在討此獎賞,來試探元應時的誠意。

此時誠意已經試出來了——遠不如他想象中多。

不過,他又轉念一想,如今的柳韶聲,比當時更讓他皺眉。

若說之前隻覺得她是個不穩定的因素,那麽如今,卻是實打實地與自己有矛盾。

方必行收到過南邊的消息,說柳韶聲在監糧時,特意關注過方家的產業。她提到方家時,言語間頗多憤慨。

除掉也好。

韶言不知老師心中許多計較,繼續道:“便是那位老師想帶來北地未成的梅家小姐。她在南邊時,與我堂兄柳鏡池成了親,又隨著柳家一道投北了。”

方必行撫須:“哦?是她?她性情剛烈,確是位可用之人。擷音待如何呢?”

韶言不慌不忙:“她雖隨夫家過來,但心中仍時時記掛南寇,對夫家從來不屑,常說些殺人的瘋話。如今南朝已亡,她母家梅氏自然也不能幸免。且我還打聽到,她兄長梅敬宜,正戰死在祿城下。”

因著方必行為了將軍的婚事,總將她以小友和學生的名義帶在身邊,韶言耳濡目染,又用心打探,對現在的軍政形勢,也能了解個七七八八。

“隻須用梅敬宜的死訊,激一激這位梅夫人,坐實了她殺人的妄語,再將髒水潑向與她交好的柳韶聲身上,此計可成。”

方必行皺眉:“柳家可是你的母家。”

韶言仍然胸有成竹:“不止是我的母家,也是柳韶聲的母家。她早叛出柳家,又為柳家帶來災禍,而我卻為家人奔走。如此,高下立現。”

“……”方必行沉默地思索著,仿佛在掂量韶言的計劃是否可行。

“好,你去。若此事能成,我再幫你將事情捅大,傳遍整個京城。這樣一來,柳韶聲必死無疑。將軍想饒她通敵的罪,也饒不得。饒了這樣一個人盡皆知的叛徒,軍中必然生變。”

“隻是一點。你出了我的屋子,此事唯有天地知曉。老夫年紀大了,總記不清楚事情。我的人也一樣,手腳不靈便了,說不準要誤傷你。你可明白?”

方必行謹慎地叮囑道。

他甚至發出了警告。警告韶言,要他的幫助可以,絕不可拖他下水。若她失敗了,他會先滅口。

“學生明白。”韶言堅定道。

又向著方必行一福,直接退了出去。

方必行怎麽想,她不在乎。

他能幫她就行。

她要當皇後了。

處於韶言和方必行話題中心的梅夫人,也就是梅允慈,對此一無所覺。

她已經懷胎十月,臨近生產了。

十月前,她與丈夫柳鏡池的關係漸漸緩和,不怎麽提到南朝如何,更不再說殺人一類的瘋話。

孩子便是那時來的。

而現在,柳鏡池將梅敬宜的死訊瞞得死死,不想讓她因悲慟過度,貿然動了胎氣。

什麽事情,都等到她的身子養回來再說。

為了寬慰夫人,消減她孕中無聊,柳鏡池特意去將軍府,求親妹韶聲幫忙。

韶聲一口答應。

除那日角門相遇,韶聲再沒見過齊朔的麵。

有什麽事都由下人通傳。

不知是忙,還是別的什麽。

韶聲管不著這些,她也不想管。

齊朔夜裏不回來了,也不管她去哪裏走動。

那她當然要赴兄長之約。

韶聲到了柳府,梅允慈正站在窗下摘花玩。

一叢木槿花正開在窗邊,粉粉白白,花團錦簇。

柳家祖籍澄陽,府中布局陳設,雖順應了北地的習慣,但仍保有不少的南地風致。

便如這木槿花,並不用花盆裝著,反而植於地下,襯在一方怪石旁,以此為一景。

梅允慈腰上沉重,便將整個人的重量,都靠坐在這方山石上。

“你來幹什麽?”她毫不客氣地問韶聲。見著韶聲,既不怒指聲斥北賊,也不講家國大義。

仿佛她們還是舊日的閨閣少女,而中間流逝的所有時光,都不存在。

韶聲巴巴地來討好梅三小姐,而梅允慈正巧能尋柳二做樂子。

“我來看看你。”韶聲說,“我帶了禮物,已經讓人放在裏屋了。是一些補品,還有孩子用的東西。”

她卻不如少時一般怯懦。

“破費了,夫人真客氣。”梅允慈晃著手上的花。

“……”韶聲被她這不甚真誠的道謝噎住,一時不知該說什麽。都不問問她送了什麽嗎?

“不叫夫人,難道還叫柳二?不對,我忘了,這聲夫人也叫不久。該叫娘娘了。”梅允慈知道韶聲並不擅與人攀談,笑了一聲,便自顧自地說下去,“民婦冒犯娘娘尊顏,請娘娘恕罪。隻是民婦行動不便,望娘娘免了我的禮。”

“免、免免。”韶聲被她牽著鼻子走。

“你還真當上娘娘了?還沒到時候呢,這麽迫不及待?”梅允慈拿著花莖,用花瓣去蹭韶聲的臉頰。

韶聲肌膚敏感,被她蹭得很癢,撥開花瓣,直往旁邊躲:“別鬧,別鬧我了!”

梅允慈偏不:“你來幫你哥做說客?說服我不要知道梅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