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韶聲垂下頭,一動也不敢動。

粉白的脖頸毫無防備地露在外麵,像隻無精打采的鶴。

齊朔的懷抱應當是溫暖的,可她隻感受到了冷。仿佛有千萬隻螞蟻帶著不知從哪裏沾染上的糖稀,從他們緊貼著的肌膚上爬過。

又濕又冷又黏。

韶聲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推開他。

當然,她也這麽做了。

齊朔沒預料到她的反應,竟真被她推離了幾寸。

但他反應迅捷,很快便抓住了韶聲的手腕,一把將她抵在牆角:“你要幹什麽?”

“害怕了?”

“怎麽?夫人心善,見不得血?”

“我可沒讓你見血。”

他聲聲逼問。

黑沉沉的眼睛如同無底的深淵。

韶聲一言不發,隻是更用力地掙紮了起來。

顧不得什麽尊卑上下,將軍不將軍,死不死活不活,伸腳就要往他身上踹去。

齊朔見狀,翻身壓在她身上,禁錮住她的四肢,使她動彈不得。

而韶聲不僅不放棄,甚至掙動地更厲害了。

被齊朔緊緊捏著的手腕,已經掙出了一圈淺淺的紅痕。

齊朔身上常年熏染著的冰涼香氣,像是山間崩塌的積雪,照著韶聲奔撲而來,她擋也擋不住,躲也躲不過,隻能定在原地,讓它劈頭蓋臉地將自己埋起來。

她快要透不過氣了。

“回答。”齊朔的沉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辨不清喜怒,卻如一隻金錘,咚咚地敲打在天靈蓋上。

韶聲受不住這種敲打,閉上眼睛,扭過頭去,想盡量離他遠些。

“躲什麽,回答。”

“你放開我!”韶聲終於忍不住開口,但答非所問。

她的身子仍在不死心地扭動。

衣襟與腰帶被扭散了,露出的胸口已同臉頰一般,泛起了桃粉。

而齊朔仍然衣冠整齊。

“不答也無妨。”齊朔自嘲地笑了下,抓著韶聲的手攥得更緊,“這也由不得你。”

他鎮定地解下腰帶,有條不紊地將韶聲的手腳都捆綁了起來,拴在床柱上。

就像從未失態過。

“你……唔唔!”韶聲話未出口,齊朔便將手卡在她的唇齒之間,堵住了她的嘴。

韶聲圓睜著眼睛,眨也不敢眨,不想讓堆在眼角的淚花落下來。

“不願說話,索性不要說。”齊朔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遂她所願,直接用絲帕蒙住她的眼睛。

韶聲什麽都看不見了。

其餘感官便被無數倍地放大。

她看不見,說不出話,動也動不得,隻能發出支支吾吾的哼聲。

這樣的時間是極難熬的。

好似過了許多年。

昏昏沉沉之中,齊朔好像解開了她手上的束縛。他用床榻上的錦被遮住她的身子,然後直接離開。

韶聲身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卻留在了原處。

她這時已完全清醒了過來。

或者說,她的意識與身子分開,所以一直清醒著。

肌膚相貼之處,頸項交纏之時,如同火灼般悶熱,額角落下的碎發被汗水打濕,一縷一縷地耷拉著。

韶聲卻隻感受到寒冷。

仿佛在數九寒天裏,光著身子站在風雪之中。

這種寒冷,是從齊朔毫不在乎地說出“殺人搶糧”這句話時,便從腳底生出的寒冷,冷徹心扉。

他吐字時優美的唇形,像是被刻刀鑿過,牢牢嵌在韶聲腦海之中。

元將軍是這樣的人嗎?

元將軍竟是這樣的人嗎?

元將軍就是這樣的人。

韶聲與齊朔成親時在心中放下的大話,更成了笑話。

想以夫人的身份理解他?

她這樣不聰明的庸人,怎敢妄圖揣測將軍的心思?

如今真相大白,她終於清楚,一切全是虛妄。

吳移在對澄陽她說的話,她一直牢記於心。

他說將軍起於草莽,為眾生請命,連敲打帶客套,將這番話專門說給她這個嬌滴滴大小姐出身的夫人,讓她就算不支持他,也要理解他。

她怎麽會忘!

有觀雲親身的例子在前,又是在這趟南下監糧差事之後!

南人過得不好,北人卻能豐衣足食,自給自足。即便這裏的南,隻指方必行歸順後,他才收複的半個平江府!

強烈的對比之下,不由得韶聲相信。

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情,無論她的心思如何動**,她總是相信齊朔是個好將軍!

可今夜齊朔卻親口告訴她,他召她回來,是不需要她了。

因為他要殺人。

殺人不需要她。

甚至這道殺人的諭令,早在她還沒回來之時,就已隨著楊乃春到達臨昌的消息,傳遍了全軍上下。

南人何辜?

他們本就因積貧而苦弱!

隻是為了省去元應時從北地運糧的成本,他們就該去死嗎?

就因為他們運道不好,生在南地?

齊朔與她所不恥的柳家人,又有何異?

不擇手段,不顧蒼生苦楚!

在此時,所謂笑話不笑話,她聰明不聰明,虛妄不虛妄,都無足輕重了!

重要的是,她之前覺著自己不配理解齊朔。

而她現在,再不想,再不願理解他了!

她要理解的,是仁德賢明的將軍,絕不是齊朔這樣不顧人死活,冷酷的怪物!

他怎麽能?

他怎麽敢!

他怎麽敢。

他怎麽敢……

韶聲蜷縮在被子裏,抱緊了雙膝。

錦被輕暖,卻仿佛浸過冰水,壓在她身上如巨石,重逾千斤。

她的眼睛睜著,卻既不願摘下齊朔蒙著她眼睛的帕子,也不願掀開蓋在頭上的被子。

直到天明。

而齊朔自這次走後,也再也未回來。

南征軍大捷,順利渡江,於石晴順江而下,一路向祿城進發,擬定賞賜,修補計劃,占據了齊朔全部的心神。

但除了事務繁忙,相比從前,他還是有了不同尋常之處。

——他不再與韶聲同宿,而是日日宿在書房的側廂中。

韶聲心神不寧,心中鬱結又想不出解法,每日渾渾噩噩,隻知被人喚起身,被人催就寢。

且一旦有了不願理解將軍的想法,便不再關注他回不回了。

自然發現不了齊朔的異常。

但她的貼身侍女們卻是很敏銳的。

見韶聲油鹽不進,紫瑛同觀雲又想到了別的辦法:或許能先去將軍處打探些口風。

便輾轉委托到吹羽,終於與元寶通上了氣,希望他能幫忙在將軍與夫人之間周旋一二。

元寶本不想趟渾水,可想到韶聲最初的知遇之恩,和她在平江府出的力氣,最終還是應下了這個令人為難的請求。

他回到中都後,便知道了將軍接下來的布置。

夫人在平江府時,為運糧的方案,夙興夜寐,其中許多辛苦,他都看在眼裏。

如今說棄就棄,心血全廢。換位思考,若是他自己遭遇如此情況,心裏也會因不平而悶堵。

但夫人畢竟是將軍的內眷,自己也不是當初的小廝。

他若要開口說和,必須征求將軍的同意。

“紫瑛姐姐,多謝抬愛。隻是你所囑托之事,我原原本本地通報將軍。”元寶坦誠相告。他對著紫瑛,仍然用舊日的稱呼。

紫瑛一聽,這怎麽行?

她隻是想探探口風,若讓元寶全告訴了將軍,不僅自己賣了自己,連夫人也賣了。

唯有自我安慰,元寶好歹還告訴她了,若應下她的請求,卻直接跟將軍說,可真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她便強笑道:“金將軍折煞奴婢了。若此事不成,那便不麻煩將軍了,求將軍千萬莫將今日的請托說出去。”

元寶:“自然。”

紫瑛:“真是麻煩將軍白跑一趟,那我先回去了?”

元寶正要回禮道別,卻被斜插進來的一道聲音打斷了。

“回去做什麽?”竟是齊朔!

紫瑛本將元寶約在將軍府花園後的的一處角門,想著此處僻靜,除清晨往府裏送貨的牛車,鮮有人至。

卻從不曾想過會碰上將軍!

也不知她與元寶的對話,將軍聽到了多少。

紫瑛顧不得深想,對著齊朔低頭便拜:“將軍恕罪,奴婢知錯。”

“何錯之有?”

齊朔嗤笑。

臉上溫和的麵具碎了個幹淨。

“錯……錯在……”紫瑛全身都在發抖。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將軍,威勢駭人,使她不由得兩股戰戰。

還好紫瑛低著頭,一眼也不敢多看。若叫她看見齊朔此時眼裏睥睨眾生的戾氣,說不準要嚇得軟倒過去。

“將軍……”元寶本還想上前解圍。

齊朔麵無表情地瞥向他。

“屬下失言。”元寶也低下了頭。

“好了。向你的好夫人說去吧。她來了。”齊朔不耐煩地看向紫瑛的背後。

順著他的視線,韶聲當真從院中追來了。

她早晨見紫瑛狀態有些不對,從觀雲口中套了許久的話,才知道她去幹什麽了。

一得到消息,便往此處來了。

她走得很快,到了無人處,想著也無需注意儀態,甚至提起裙子開始小跑。

裙擺隨著她的動作小小地揚起,臉頰跑得紅撲撲。

隻是見著不遠處的齊朔,不由得頓住了腳步。

“夫人怎麽不跑了?”齊朔兩三步便走到韶聲麵前,抱著手臂,冷冷地問。

韶聲一時不知道怎麽回。

“想通了?”

韶聲猛然抬眼,眼底湧上不可思議,脫口而出:“我當年真不該救你!”

齊朔又嗤笑,看上去毫不受她影響:“他們不死,天下卻再無餘田來種糧,養活他們嗷嗷待哺的嘴。難道又要他們殺將起來,再壯大勢力,將我推翻去?人總得有個先來後到的順序。”

徹底不再裝成元貞公子了。

將他從來都隱藏著的,懶得瞧庸人一眼的真正心思,全然地表現在了臉上。

他這副樣子,韶聲隻在舊日的小院裏見過。

一時竟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元寶見不得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他大概知曉了他們在爭執些什麽,便急忙趕來圓場:“夫人,將軍這麽做,是有苦衷的。南朝如今民不聊生,現在還安穩活著的人,都是靠吸人血才能維持如今的生活。夫人憂心的無辜百姓,早被他們害死了。將軍此舉,正是為無辜枉死的苦命人報仇,是為民除害。”

韶聲卻不買賬,她盯著齊朔的眼睛:“為民除害?半個平江府的田地都給方必行占去,這時怎麽不為民除害了?”

“你想聽什麽?”齊朔迎上她的目光。

“金暉,你帶著人先下去。”話雖說給元寶聽,但他與韶聲對峙的意圖卻分毫不讓。

良久。

齊朔眯起眼睛,目送元寶等一幹人遠去的背影,又開了口:

“方必行可有讓人活不下去?既沒有,與我何幹?便是日後平戰止戈,天下之人又多了起來,方必行之流行事肆意,真叫他們活不下去,又與我何幹?到那時,我早已成一抔黃土。”

聲音淡漠,正如他此時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