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篤篤。”

院外有叩門聲響起,打破了二人之間微妙的氣氛。

韶聲逃也似地起身去應門:“請問,閣下找哪位?”

“元貞公子在嗎?”來人探身進來。

韶聲不解:“閣下是?元貞公子又是?”

來人上下打量了,忽然笑道:“這位便是元貞公子的主家吧?我是這房子的主人,今日來詢問房契之事。不知夫人是否備好了元貞公子的身契,可否與我一觀?有了這身契為保,我與元貞公子私下簽的房契,才能真正作數。”

什麽夫人?什麽房契作數?韶聲愈發迷惑,草草回過房東:“招待不便,實在抱歉,閣下請在院中稍後。”

她提著裙子又小跑回房了,連房東的身份都忘了驗。她不知道說什麽。

紫瑛暫時不在,她隻能抓住齊朔這唯一的救命稻草。

韶聲扯住齊朔往外走,邊走邊質問:“為何房東叫我夫人?房契是怎麽回事?”

質問是為了先發製人,她絕不能讓自己的心虛被發現,在齊朔麵前露怯。

好在房東確實是真房東。

他見齊朔露麵,眼睛一亮,心裏總算踏實下來:“元貞公子,如今夫人來了,身契的事情可不能再拖了。“

”夫人將這身契借予我,再等有空的時候,請保人做個見證,我才能安心將這宅子賃出去。”他又轉身對韶聲說,“我知道夫人難處,與元貞公子私下相好,不能招了官府的眼,隻能與我立私契。但我也要圖個心安,若是被官府查到了,也有解釋。”

本朝律令,所有房屋及居民,皆需登記造冊,方便統一管理。但租賃之事,入官府之冊,要額外交些銀錢,充作官爺的茶水費。且因城中人頭查驗,多使路引文牒,百姓私立房契,不會影響官府辦事。因此便有不想交茶水費的人,找過保人,立下私契,也能做成一幢生意。京城府台素來會收些好處,對此事從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韶聲聽明白了,齊朔便是與房東簽了私契。

除了此事,她還知道了,齊朔自稱元貞公子,跟房東說,是她在外頭養的小相公。

無怪乎將她當作成了親的婦人。

“主家今日來得匆忙,未曾攜帶奴之身契,麻煩閣下三日後再來一趟。”齊朔突然開了口。

他臉上掛著恭謹的笑意,對著房東,雖是一副柔順婉轉之姿,但身形仍然挺拔,別有一番出塵氣度。

房東卻望向韶聲:“夫人的意思是?”

韶聲遲疑地點點頭。她不過是一個閨中女兒,性格又孤僻,哪裏與外麵的人打過交道。

事已至此,齊朔的賬等下再算。反正她自己又不能和房東立契,索性按著齊朔先前的說辭,定好這私契,把房東應付過去再說。好過她硬著頭皮與人打交道。

“叨擾夫人了,三日後我再來。”房東得到了韶聲的保證,拱手告辭。

“現在可好了,我去哪裏給你變出一份身契?”韶聲責怪道。

“京中有一異人,擅仿字畫,他也做偽製身契的生意。”齊朔卻不慌不忙。

他氣定神閑的態度讓韶聲十分不滿。

“齊府的少爺,見聞廣博,交際廣泛,既然知道這麽多,你怎麽不早去?非要等房東催促到我頭上。”韶聲學著他波瀾不驚的語氣,陰陽怪氣,“哦——原來你已經是個死人了,怕遇見舊識被抓。而且——沒有錢。“

”我說的對不對啊?元貞公子?”

講到此處,她突然提高聲音斥責:“不要背著我搞什麽小動作!還當你是齊家的貴公子?你也看到了,房東隻認我,都不將你放在眼裏!而且是你自己對房東說,你是我養的相公,還在他麵前裝出一副堂子裏的樣子。”

“主家未曾攜帶奴之身契——我學的是也不是?”韶聲捏著嗓子,拖聲拖調,翹起了蘭花指。

“既然到了這份上,你就不要再給我拿腔拿調!要聽話,要懂事,你剛才那樣子,在房東麵前,做得不是很好嗎?”

斥責過後,猶不解氣,又啐:“叫你做家奴,寧死不屈,裝得好像是什麽性烈的貞女。結果背地裏卻對人說,你是被人養著的相公。相公比家奴高到哪裏去?以色侍人之徒,人人都看不起,還不如家奴!呸!”

齊朔不理會她。仍然如鬆如柏地立著。

油鹽不進!

韶聲氣得踢了他一腳:“說話啊!啞巴了嗎?”

不止。她還從袖中掏出了另一個荷包,狠狠地向齊朔麵上擲去:“拿好你的錢,等紫瑛給你找來了小廝,自己去跟他商量辦法,把身契的窟窿補上!如果不嫌命長,就不要讓人發現了!”

荷包頗有些分量,齊朔躲閃不急,擦過他的額角,擦紅了一片。

“知道躲!怎麽不知道說話!”

“元貞謝謝小姐。”齊朔麵色不變,彎腰拾起落在地上的荷包。末了,還學著韶聲方才學相公的模樣,虛撫過傷著的額角,唇角噙著淺笑,盈盈行過一禮。

“錢拿到了就滾到外間去,別擋在這裏,影響你小姐我的心情!”韶聲開口轟人。心裏不禁埋怨,紫瑛怎麽還不回來?死丫頭跑哪裏躲懶去了?

齊朔依言離去,還貼心地為韶聲關上了裏間的門。

看他終於走了,韶聲心裏不禁升起一股後悔。

她後悔把荷包給他了。這隻荷包並非她平日使用的。平日裏的那隻荷包,已經轉交給紫瑛去置辦筆墨了。而這隻荷包,是她怕日常開銷不夠用,放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裏麵裝的雖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銀錢,但也是她一直以來積攢的,不是一筆小數目。如今全給了齊朔,讓她的安全感少了一大塊。

罷了,給都給了,大話也放出去了,要回來未免太丟人。

日後再多攢點便是。

現下房中隻剩韶聲一人。

她百無聊賴,從新買的話本堆裏又抽出了一本看。這次,她避過了那惱人的春宮圖冊。

話本中講的是狐狸與書生的故事。

狐狸把窩安在趕考的必經之路上,專門盯著那些貧寒的讀書人,每遇到一個,便變作美女,資助他學費路費,並留下信物,定下婚約,約定考中之後踐約。

最後,真叫狐狸蹲到了一個有大造化的書生。

書生與狐狸結親之後,官越做越大,福澤一方百姓。狐狸也因此有了功德,在書生百年之後,受點召成了地仙。

話本裏的狐狸撈著了個好書生,沾了書生的光,得了善終。

而自己呢?

莫名其妙救下的人是欽犯,別說沾光了,她還要費心藏著他,稍不注意就要連累自己。

這欽犯還不服她。估摸著心裏仍看不起她。

韶聲不禁有些沮喪。

不過,至少她還能羞辱他,甚至罵他,他不服歸不服,但尚算有效。

對旁人,她隻敢心裏不滿,唯有對他,可以盡情表達出來。

也不算全虧。

他是她的家奴,她管他怎麽想?

待紫瑛買完筆墨回來,韶聲吩咐她再去給齊朔買個小廝。

這卻難倒了紫瑛:“小姐,牙行畢竟是做人的生意,人買來也是伺候公子的,不是隨便什麽物品,還是要隨公子喜歡。我一介奴婢,怎麽能做主呢?”

韶聲卻不在乎那麽多:“管他喜歡什麽,隨便買,便宜為上,買什麽就用什麽。”他還有資格挑揀了?

再者,韶聲閉著眼睛都能想到,就算將齊朔叫進來,大概也是看他掛著一張死人臉,一眼不發,無聲地對自己抗議。他未落魄之時,這人總是掛著溫柔和煦的假麵,便是如今落魄,對著外人,假麵仍然完美。隻是對著她,麵上總是冷冷的,也不知這種表情,是真是假。

“這……若是買太便宜了,會不會有什麽毛病?比如身上有什麽病,或者手腳不幹淨……”紫瑛勸。小姐這種隨便的態度,實在是不妥。

經她一勸,韶聲覺得有理,仔細思索了起來:“我也沒買過人,不會挑選。我院子裏的人,比如你,都是我母親賜給我的。”

“既然如此,那就讓他自己去選。你把他叫進來。”

韶聲的主意變得很快,現下又要紫瑛去叫齊朔進來了。

“是,小姐。”紫瑛這回不再勸。

這裏是南城,她曾把齊朔放在醫館裏寄養了一段時間。讓齊朔出門,隻要不出南城,多盯著他,做些掩飾,不叫他多走動,應該是不會叫人發現的。

韶聲想。

就讓他出去這一次。

正想著,齊朔人已到了麵前。

韶聲也不指望他同自己打招呼,直接開口命令:“你等下跟著我們去牙行,給你挑小廝,記得遮掩一二,不要叫人發現了。”

齊朔收拾得很快。他換了身翠綠的錦衣,衣襟不規整地散開些許。青絲半挽,搭配那張美貌多情的臉,當真像位容色明麗,氣質清冷的相公了。

韶聲遠遠看到他綠色的身影,本打算嘲笑譏諷一番,說他相公學得相當不錯,難怪不願做家奴,卻趕著做卑賤的相公。

等他走到近前,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平常說話,她不過隻是避開齊朔的眼睛。而此時,她的目光不小心落在齊朔微微敞開的胸膛上,耳朵當即熱得發燙,連頭也不敢抬了。

“走。”韶聲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

她抬腳就往外走去,腳步很急,有些橫衝直撞的意思。她要與齊朔保持距離。

稍微靠近些,她便能聞到他身上剛熏好的脂粉香氣,她甚至覺得,脖頸處能感受到他呼吸的動靜了。

全都使她暈頭轉向。

牙行之行頗為順利。

一路上,所有人都以為齊朔是韶聲養著的小相公。有好事者,對著韶聲讚歎不已,對齊朔卻是言語調戲,甚至還想要上手。

韶聲哪裏見識過這等陣仗,整個人都緊張得僵硬了起來,隻會尷尬地牽起嘴角,小聲說謝謝。袖子裏藏著的手帕,早被攥得不成樣子。

至於齊朔,他的假麵掛得穩當,和和氣氣,不動聲色地避過了這些。

韶聲錢不夠,隻買了一人。人是齊朔挑的,她為他取名為元寶。

元寶便成了齊朔的小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