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顧氏怕招待不周,派了一個婆子並兩個婢女跟著韶聲,一同帶著梅允慈回去。

直到她們進了屋內,顧氏的人才離去。

梅允慈見人走了,也不再裝作一副端莊閨秀的樣子。反正這時柳家長輩也不會知道,她想對柳二怎樣,就怎樣。

她毫不客氣地坐下,不懷好意地瞟了一眼旁邊還愣著的韶聲:“聽柳韶言說,你要去給老頭子做續弦?”

起先去探柳韶言口風之時,她雖沒與梅允慈說幾句,但關於柳家雅集上,要給韶聲相看柳家大爺的幾位同僚之事,卻是在梅允慈剛來之時,主動透露的。

柳韶言說話總是故弄玄虛,但為了把這件事告訴梅允慈,她說了好幾遍。

她甚至突然回過味來,似乎是當自己表現出聽懂之後,柳韶言就立刻暈過去了。

嗬,也就是柳二這慫包,能忍下她這位堂妹。

不過,她才不管柳二怎麽想,最好能挑撥成功,讓這兩姐妹鬥成烏眼雞,都嫁不出去才好。

如此才能勉強報應柳家拋棄齊朔的無恥行為。

她火上澆油地又道:“我剛才去探她的病,她說,等她病好了,你就跟要她在一天相看郎君,但你家裏給你選的,都是你父親的同僚。為了讓你不傷心,不讓她的年輕才俊礙你的眼,還專門將柳大爺的書房辟給你。是也不是?”

“是……”韶聲抓緊了自己的袖口,盯著地麵。

便是在自己家中,她也不敢反抗梅允慈。

況且,梅允慈也沒說錯。

父母中意的男子,雖有年輕人,但都出身寒微,不過白身上有些功名,顯然不是這次雅集要宴請的客人。

這次相看,就是看那些年長的官老爺。

見韶聲逆來順受的樣子,梅允慈不甘願,提高了聲音:“你就忍了?也不與你父母爭取?這是你的終身大事!你與柳韶言身份有何差別?連她剩的你都不配嗎?憑什麽你要給人續弦?”

“都是糟老頭子,你嫁過去幹什麽?青春年少還未嚐過男人滋味,便要讓老頭子糟蹋了?你怎麽守得下去?”她越說越不成體統。身為閨閣女子談論房中之事,竟然毫不避諱,實在是大膽狂悖。

“不過像你這樣的,就算嫁了年輕郎君,也未必能討人歡心。或許也是一樣守著呢?”

“我就勸到這裏,你愛聽不聽。”

韶聲還是沉默。

梅允慈看不得她這樣窩囊,起身便要走。

這時,韶聲突然開了口,慢吞吞地問:“梅、梅三小姐,那如何討年輕郎君歡心呢?”

“京城裏到處賣的有話本子,沒哪個姑娘不看,怎麽就你不知道?真是愚蠢至極。”梅允慈腳步不停,隻丟下一句話,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院子。

梅允慈前腳剛走,顧氏後腳便遣人叫韶聲去問話:“梅姑娘就這樣走了?你不留她也就罷了,送客都不會嗎?怎麽一點也不知禮數?”

她也不指望韶聲答話,直接命身旁的婢女遞給女兒一個錦盒:“我為你準備了一份禮物,你拿上去送去梅府,就當給梅姑娘賠個罪,讓她原諒我們招待不周。”

“是。”韶聲喏喏應。

“快去!”顧氏催促。

韶聲將禮物送去了梅府。

但她並不想回去。

她對梅允慈的話,並非無動於衷。

甚至感到十分難受。

她梅允慈又能比自己好到哪裏去?

“紫瑛,你知道哪裏能買話本嗎?”韶聲坐在馬車裏,鬼使神差地問。

“知道的,旁邊就有一家書局,會印製一些專門給女子看的話本子。小姐要什麽樣的?”她掀開馬車的簾子,為韶聲指出那書局的位置。

韶聲從來沒看過話本,便讓紫瑛自由發揮:“你隨意挑一些買來。”

紫瑛得了韶聲的命令,下車向著那家書局走去。

沒過多久,紫瑛便抱著一個藍布包裹回來了

她打開包裹,將裏麵的話本整理成一摞,遞給韶聲:“小姐,我一樣買了一些,有的帶畫,有的都是字。小姐看看,你喜歡什麽樣的?店家見我買的多,還送了一本。”

韶聲接過,並不著急翻看。

“去城南的宅子。”她說。

馬車停在宅院門口,韶聲卻一陣發愣。

她怎麽又來了這裏?要不還是回去算了。

可是她實在不想回去。來都來了。

猶豫許久,韶聲還是下了馬車,往院內走去。

韶聲進門時,齊朔正倚在向陽的窗下,望向院中的桂樹。

屋中的一應家什,皆是韶聲叫紫瑛去賃宅子的時候,一並新置辦的。

院子的裏的樹,是房東留下的。

齊朔早早地就看見了韶聲,但他並不打算出門迎。連倚著窗的動作,都不曾換過。

不過,韶聲也不願和他打招呼。

她不過是不想回家,才糊裏糊塗來了這裏。

昨日自己落荒而逃的狼狽的樣子,她想裝作忘了,但怎麽可能忘得掉。

隻是大略一眼過去,覷見齊朔身著青衫,鬆柏一般地立在那裏,她便立刻移開了目光,不敢再看。她認為是尷尬的緣故。

因此,韶聲自顧自地坐下,從袖中掏出一隻書袋,目不斜視。

書袋裏裝了她晨起時未抄完的經書,還有從那堆新買的話本裏,隨便抽出的一本。

裝著經書來,是因她雖覺得呆在家中憋悶,但經書還是需盡快抄完,便索性隨身帶著。

而裝了話本來,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何。糊裏糊塗就裝著了,正如她糊裏糊塗來到這裏。

經書擺上了桌案,卻少了筆墨。

韶聲不得不與齊朔搭話:“這裏可有筆墨?”

齊朔轉身看向她:“這裏是小姐的宅院。小姐既然找不著,那便是沒有。”

韶聲抬頭,目光觸到他的眼睛,立刻又縮了回去。

“你怎麽和我說話的?”雖然避著齊朔的眼睛,但仍不妨礙韶聲生氣。她在家已經受了委屈,齊朔怎麽也敢給她甩臉色!她定要好好教訓他!人在氣頭上,自然也來不及想之前的尷尬,故而,氣勢的確是很足的。

齊朔不語。

韶聲看他不再頂嘴,也不和他計較了。

這人死鴨子嘴硬,再糾纏下去,不知何時是頭。她大人有大量,暫且放過他。她現在急著要用筆墨抄經。

“紫瑛”,韶聲移開目光,轉頭呼喚外麵候著的紫瑛,將自己的荷包遞給她:“去置辦些筆墨來。”

“好的小姐。”紫瑛領命出門。

剩下韶聲與齊朔,二人一坐一站,相對無言。

紫瑛一時肯定回不來,韶聲沒什麽能打發時間的事情。

這讓她覺得周身的一切都凝固了。必須要說點什麽。

韶聲想到了一件算是要緊的事:“你是不是沒有錢?”

齊朔仍然不理她,臉色仍然冷淡。

不過韶聲並不在乎:“那就是沒有錢。你這些天出去了嗎?”

“未曾。”齊朔答得幹脆。

韶聲:“那就好。我不讓你出去,你就不許出去。你要聽我的。等紫瑛回來,我會讓她給你找個小廝,照看你的起居,你缺什麽都找他。當然,他也會看著你,不讓你出去。”

“齊某帶罪之身,自然不會輕易現於人前。小姐大可放心。”齊朔打斷了韶聲,冷淡的聲音裏又帶了嘲諷。

韶聲忽視了他的不悅,聽到肯定的回答,便放下心來:“行吧。”

一樁事了結,紫瑛還未回,二人又回到了相對無言的局麵。

韶聲突然想起了裝在書袋裏的話本。

正好此時無聊,能翻來看看。

這一翻可不得了。

韶聲的臉轟的一下,漲得通紅,啪地就把書重重地合上了。

那書局的夥計,給她拿錯了書,不是話本,是婦人出嫁前看的避火圖!

這讓她連回頭理論都不便。閨中小姐與書商糾纏春宮圖冊,成何體統!韶聲隻能吃下這份悶虧。

奸商!奸商!這書局怎麽做的生意!怎麽不倒閉!

韶聲越想越氣。

抬頭又看見對麵站著的齊朔。這人必然將她的窘態全看了去!他怎麽不是個瞎子啊!

韶聲惡向膽邊生:“看什麽看!好笑嗎?”

雖然齊朔表情仍是一貫的冷淡,並未露出一丁點笑意。但韶聲就是認定了,他必然在心裏嘲笑自己。她要重新樹立自己作為主人的威嚴。

“有空笑,沒空伺候人嗎?”韶聲的火氣上來,之前的尷尬全拋在腦後了。

她又想起來時,好聲好氣地問有無筆墨,齊朔卻不情不願地出言譏諷。

還是要計較的!既然自己受了氣,就要好好發泄出去!

韶聲起身,伸手用力地推搡齊朔:“不想做家奴,總該報答本小姐對你的救命之恩!給你看大夫的診金,抓藥的花費,都是我出的錢!”

齊朔沒料到她突然發難,一時站立不問,踉蹌幾下,跌坐在韶聲旁邊的繡凳上。

韶聲見他沒倒,抬腳又朝著補踢過去。腳伸出去一半,突然改了主意。

“給本小姐捶腿!”韶聲將雙腳都搭在齊朔的大腿上。

“聽不到嗎?”她催促。

“是。”齊朔竟真柔順地低下頭,認認真真地伸出手,要為她揉捏小腿。

“你!”韶聲見他來真的,立時驚叫起來。

此時輪到她慌張無措。

在齊朔觸碰到她之時,她的腦海裏立刻浮現出方才春宮冊裏的內容,連忙將腿縮回了裙擺之中。

一收一放之間,露出一點圓潤的腳踝。蒼白的肌膚被羞惱染得粉紅一片。

她本意是找個由頭,羞辱齊朔一番。她以為,強迫他伺候自己這個沒見識的女子,他定然惱羞成怒。如此,她便更有理由發泄了。

沒成想,這人如此孟浪,絲毫不顧男女大防,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了!

這種話,她想罵又不好意思罵出口,一股氣堵在心裏。

齊朔收住手,環抱雙臂,真正地笑了。嘴角翹起冷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