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吳移所率浩浩大軍,於穀雨後五日,乘船渡江,向石晴發起進攻。
韶聲沒短他們任何糧草補給。
而反觀石晴城中南朝守將情況,實在不太樂觀。
周靜接過柳鏡池交出的兵權,率軍固守江畔。祿城之中的皇帝,也下旨命各處兵馬趕往祿城,支援周靜,抵擋吳移。
南朝的想法雖好,但事實卻還是有些差距。
單說兵馬可用之錢糧,全握在朝中士人手上。這可是一大筆消耗,定要動用他們的私產。這便不如韶聲一般,能自由調動。
二來無糧可使的武官,看清了糧草的狀況,不僅也同士人一般,不願動用自己的私產,且更不願白白填命送死。支援更不會積極。
唯有周靜一派的直臣,苦苦支撐。
因而,石晴城破,隻是時間的問題。
石晴城破之日,周靜率殘部南撤。
吳移趁著大軍休整的空檔,特來向韶聲道謝:“糧草之事,多虧夫人關照。”
韶聲受寵若驚:“吳將軍太客氣了,都是將士們經驗豐富,助我良多,才能不負將軍所托。”
“當然,更免不了金將軍傾囊相授。”她也沒忘了吹捧身旁的元寶。
“哪裏哪裏。”元寶直擺手。
“我一直有一事不明。”韶聲見此時隻有他們三人,便打算趁機請他們為她解惑。
這個問題盤桓在她心中許久。
“吳將軍,金將軍,可否借一步說話?”
吳移點點頭,遣退下人,引著韶聲與元寶進了內室。
坐定。
吳移問韶聲:“夫人有何事不明?”
韶聲也不多客氣,開門見山:“二位將軍可知,平江府這些以方家為名的村落鄉族,全與方必行方老有關嗎?”
追根溯源,她於此事的好奇心,正是臨昌方家莊人勾起的。
那人說是自己莊上人與她起了衝突,將一口袋精糧硬塞給她作為賠禮。
她雖沒意識到對方話裏的不懷好意。
但方家莊送糧的事情,還是記著了。
特別是當她在糧簿上,經常能看見“方家莊”、“方家村”這些字,那就更上心了。
這些“方家”指的並非一家,而是散落在平江府各處,每處在籌糧之中,都起了大作用。
無論官府是征糧還是征人,他們都積極響應,且從領頭的保長甲長,到普通的莊民,做事大多利落省心。有些方姓人家,多擔了勞役,卻私下裏將縣裏的獎勵退回,甚至還有人,幹脆就是捐糧。
是韶聲最喜歡的那種。
且從她那日的觀察中,發現從臨昌方家莊來應征的百姓,除了個別人,並不如何富裕,甚至相比其餘人,還顯得頗為拮據。
她不知別處以方為姓的村莊情況如何,若都同臨昌一般,那可真稱得上是窮而不墮其誌了。
他們行事既然如此一致,而臨昌方家莊與方必行沾親帶故,那其他的方家莊、方家村呢?
韶聲百爪撓心。
但籌糧事急,總不能占用每日傳遞糧報的驛道,向每地主官去信,問這種無關緊要,隻為滿足好奇心的問題。
因此她隻能把它壓在心中。
直到見到率軍凱旋的吳移與元寶。
吳移常在中都,該清楚方必行的底細;而元寶一直經營平江事務,該了解各縣事務。
總會知道些什麽。韶聲是這麽想的。
吳移給出了肯定的答案:“應當是,平江府算的上是方家祖地。不知金將軍如何看?你對平江大小事務了如指掌,應比我更清楚。”
元寶點頭:“不錯,平江所有姓方的村子,都是佃租著方氏土地的莊戶。這裏的方氏,指的便是方必行的方。當然,除了姓方的,還有些別姓的村莊,也都是方家的佃農。”
韶聲大奇:“竟真是如此?”
元寶:“夫人若想細究,等石晴事了,我叫人將這些年的卷宗都整理出來,呈予夫人過目。”
韶聲:“不用不用,我隻是好奇而已。不必為我費這麽大力氣。如此說來,方老可當真為大軍破石晴城,立下了不小的功勞。”
吳移:“算是吧。”
韶聲:“那方老應當會受賞吧?”
吳移抿唇:“這便由將軍裁斷了,我等無權置喙。”
韶聲:“原來如此。”說完,她像是突然驚醒一般,這才點點頭。
讓韶聲走神的東西,是柳韶言。
她沒那麽聰明,但自認為也不傻。
見著柳韶言屢次跟在方必行身後,怎麽也能聯想到,柳韶言敢對著自己放話,不全是依靠和齊朔的故舊,還依靠方必行。
方必行為她提供了機會,才使她能更進一步。
如今方必行靠著籌糧的大功,定會大顯聲威。
柳韶言也該更得意了。
要是方家人不做這些多餘事,和其餘百姓一樣就好了。
不對。
說不準方家人做的這些,也不是好事呢?
誰知道這份大功是怎麽來的?
她見過臨昌方家莊之人,隻有給她送糧賠禮的人穿得好。本就比別人窮,還帶頭捐人捐物,“窮而不墮其誌”,誰知道是不是自願?
畢竟,他們之中領頭的富貴人,甚至還拿鞭子隨便抽人!
韶聲心中的想法,愈發不懷好意。
甚至將自己因籌糧大勝,而生出對平江各地方姓人家的好感,都一股腦推翻了。
不對!
怎麽能這樣想?她立刻警醒。
方必行於平江府行的是善舉,她卻因著自己與柳韶言的恩怨,不想讓他起勢,巴不得他別做。
若他不行此舉,籌糧不成,將軍的計劃難以實施,攻打石晴城,又不知要生出多少波瀾。
這不是因私廢公嗎?
太過卑劣了。韶聲立刻自我唾棄起來。
她不願做這樣的人。
然而,她沒想起的是——在年少時,那時她還是柳家人承認的二小姐,她理直氣壯地自認卑劣,並任由自己心中見不得人的陰暗想法,蔓延滋生。
如今她卻變得向往高尚了。
韶聲沉浸在自己的心緒之中。
直到吳移再次開口,才將她拉了出來。
“夫人,我們今日來,其實還有一事相托。”他說。
“將軍請講。”韶聲聽見自己的聲音說。
“石晴已破,大軍休整後便要繼續向南,之後的糧草輜重,還需夫人多加上心。到時路途遙遠,運送時,難免會有大量的損耗。我與金將軍今日來,便是想與夫人先商議出些眉目。”
談到此節,韶聲的精神很快又集中了起來,不再為亂糟糟的情緒所擾。
立刻便接上吳移的話:“我前幾日正巧想過。如今潯江兩岸已能通航,糧草便可走水路往南去。貨船一趟能運送的東西,遠超如今所用牛車,更不需人挑馬擔。”
吳移:“夫人言之有理。隻是我們如今的船隻,多是戰船。雖水兵可充作船工,但貨艙卻並無多少。”
元寶補充:“是。且我們原定的計劃是順水而下,沿潯江向祿城去。破了石晴城後,就該以水師為主。故而,現有的貨船,都是為戰船而配。若夫人不提貨船往來運送之事,我們應當是從臨昌帶好一切補給,船工隨軍往南。”
這使韶聲不禁擔心:“這樣的話,途中變數豈不是太多了?若貨船補給不夠,那就要臨時增派新船?或者走陸路?若新船或是陸路趕不及,不就……斷糧了?”
吳移笑:“哈哈,戰場上風雲莫測,哪有什麽計劃好的事。夫人莫慌,我們見多了。”
韶聲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提議好:“但……若按我說的,之後像我們在臨昌做的一般,讓貨船提前運到沿江的渡口,好歹也能消減幾分變數吧。”
“是。夫人之計,移也以為可行。但還需詳細商討,擬出個如現在一般的章程來。”
“移稍後便會同金將軍一道,將此事報予將軍,待將軍示下後,再聚集相關人等,與夫人再議。”
“萬望夫人再候幾日。”
吳移的回答十分誠懇。
韶聲向著二人一福:“辛苦吳將軍,也辛苦金將軍了。我等你們的好消息。”
她也要回去好好想想。
目前的困境是缺船缺人。
關於船,現造新船是萬不可能來得及,要怎麽搞到多餘的貨船呢?
而關於人,船工不同於擔夫,要識水性,且盡量不占水師中人。她又如何去找到這樣的人?
這是自己下一步要解決的問題。
再就是籌更多的糧。
韶聲想。
然而。
韶聲最終並未等到與吳移元寶的第二次商議。
元將軍急諭:請金暉將軍速帶柳夫人回都。
急諭是楊乃春楊將軍親手帶來的。
他率一千輕騎,星夜兼程,很快便趕到了臨昌。
“夫人走後,糧草輜重,皆由我兼責。”楊乃春說。
“這!”元寶嘴快,下意識便驚呼出聲。
楊乃春笑:“金將軍別慌,將軍心裏有你。他收到石晴大捷的消息,滿意之至,知你與吳將軍辛苦。我來之前,他已經著手在為你們擬定賞賜了。”
元寶還未想好要說什麽,便被他一句話掐住了七寸。
隻得怏怏坐了回去。
“芳時,夫人已為之後的糧策籌謀許久,臨陣換將,實在是不太妥當。”吳移卻開口勸。
他話雖說得沉穩,但心中也不由得為韶聲著急。
甚至連“臨陣換將”都說出來了,直接將韶聲當作軍中的將領看。生怕她的功勞被搶走。
楊乃春搖搖頭:“這是將軍的意思。”
吳移便無話可說了。
但他仍向韶聲的方向連看了好幾眼。
示意她說些什麽,為自己爭取爭取。
韶聲卻對楊乃春說:“好。我隨金將軍回去。”
“但我這裏有份粗淺的方案,是我與吳、金二位將軍商議過後,對往後糧草之事的一些見解,也總結了我這些時日的經驗。楊將軍可拿去看看,說不準用得上。”她將記錄自己方案的冊子遞給楊乃春。
她本想著,再次與吳移元寶議糧時,可用上這本冊子。
既然將軍叫她回去,便留給後來人吧。
她剛懺悔過自己因私廢公的小心思,並引以為恥。
警醒自己要做個高尚的人。
自然不會同元寶吳移一般,不忿她的功勞被埋沒。
無需在乎功勞的歸屬,而要在乎事情是否完成。
這才不算因私廢公。
韶聲想。
可楊乃春接過韶聲的冊子後,翻看過幾頁,反應卻十分奇怪。
並不輕蔑,也不讚賞,沒有小人得誌的嫉妒,也沒有故作高深的麵無表情。
他的情緒絲毫沒藏,也藏不住。
——全在打量韶聲的視線裏了。
是混著惋惜、不解、遺憾、擔憂和傷心的,複雜的,一種視線。
他合上韶聲的冊子,將它鄭重地收進懷裏:“多謝。”
而後,轉頭揚聲叫吳移:“不易兄,你隨我來,我有些私事要同你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