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雖韶聲心細,但真正到了籌糧時,還是出了些岔子。

因運糧者可免除種利,且能按捐糧運糧數量,抵扣今年的糧稅徭役,多捐者,多運者,甚至還有銀錢獎勵。

更加之,元應時治下,官府清明,與常人立契後,無有不踐。百姓對此次的糧政,自然積極響應。

確實按照元寶所預計的,籌糧時間綽綽有餘。

不過三日光景,便籌到了澄陽該供的所有糧草。甚至還有多餘。

岔子正由此而生。

糧運得太多,運糧之人還在源源不斷地往澄陽來。但此時大軍未至,糧倉實在堆放不下。

韶聲其實提前想到了這一節。

自她從縣令處得知了糧倉的情況,便有此擔憂,專門在縣衙及館驛空出幾排房子,用來儲存多餘的糧草。

卻沒預料到這些竟然遠遠不夠!

甚至鬧出了擔夫推著糧車堵在街上,排隊登記入倉,但好幾個時辰都過不去的笑話。

縣令焦頭爛額,急停了募糧的征召,登記到當日城門關閉為止。

又循著韶聲的法子,擴了好些倉庫,但始終不夠。

再這樣下去,城中街道,都要被這擁堵的亂象攪成一鍋粥。

韶聲著急,便徑直闖入元寶的軍帳中,問:“我記得澄陽要征的糧最多?不僅要出糧,還要出擔夫,負責一路往南的補給?”

元寶正與幾名屬下對著牆上的輿圖,圈圈畫畫,商議兵力的分配。

他們皆知韶聲的身份,也知她是吳將軍廢了大力氣,專向元將軍求來的。

見她掀簾而入,都十分客氣地暫停了討論。

元寶停下手中動作,向她抱拳行禮:“啊,是。正巧我們的討論,也與此事相關。待定好人員部署,下一步便該分配糧草了。”

韶聲:“我有個想法,不知道行不行。”

元寶:“願聞其詳。”

韶聲:“我想帶一部分擔夫走,讓他們帶走多餘的糧草。一些跟著你去布軍,負擔日常的消耗;另一部分跟我往南,填餘下城池的不足,提前送到臨昌前線。”

“如今澄陽城內,擔夫人丁冗餘,糧也無地可卸,本地駐軍一時更消耗不起如此多的餘糧。但人糧俱到,卻不能白白浪費了。不知金將軍可否派人向大軍傳信,說隻需在澄陽補充補給,不必再添擔夫,可輕裝簡行,一路至臨昌。若擔心少了擔夫,尉陵、江州也能補充。大致的消耗之數,我都算好了。”

在澄陽籌糧這幾日,她沒少跟人打交道。

提出各種舉措時,已經不需再照著寫好的紙稿念了。

此事關係重大,元寶卻不能輕易同意。

他追問韶聲:“可有詳細的方案?”

“有的。”韶聲從懷中掏出準備好的文簿。

這文簿中的方案,雖不由她自己寫,但也是軍中大小糧官,順著她的思路,經許多討論而集成。他們經驗豐富,尤其是在處理具體事務之上。

韶聲看了許多遍,確定無誤,才將它拿出來找元寶。

元寶對著韶聲的文簿思索片刻,還是同意了她份堪稱大膽的建議:“好。我會將此事傳書給吳將軍。夫人想何時出發?”

“書信發出之時。”韶聲說。

“金將軍,我知你顧慮我走後,澄陽補給不足,反誤戰機。關於這些,我和縣君俱安排妥當,已將足夠的擔夫安置在城郊,就為了防止書信未至,或我未按時趕到臨昌的情形。大軍若按原計前行,縣君便會立即召集這批人馬,以便隨軍。”

她竟反過來安慰元寶。

哪還有一絲剛來時的戰戰兢兢,怕這怕那的畏縮之態!

元寶卻顧慮更深。

他喃喃自語起來:“夫人獨自南下,恐怕不妥……”

又低頭思索一陣。

元寶終於深吸一口氣,抬頭道:“好,夫人,我隨你去。”

反正自己這邊已經安排得差不多了,下屬也是老下屬,自會行動。既然夫人考慮周全,把澄陽該安排的事都安排好了,那麽就算出了事,也怪不到他頭上。

便豁出去隨夫人走一遭!

最要緊的是,不辜負將軍的囑托。元寶想。

“這!”輪到韶聲驚訝了。

“夫人不必擔憂。”元寶說。將齊朔的派頭學了個十成十。

“後日卯時,我接夫人出澄陽。”

有了澄陽手忙腳亂的經驗,韶聲到臨昌後,堪稱如魚得水。

當然,從澄陽帶來的擔夫,在尉陵便使他們散了。

如今跟隨來臨昌的人馬,最遠也隻是從江州召集來的。

元寶從澄陽發出的信,已經送到了吳移手上。

而他們順利趕到臨昌的消息,也快馬加鞭地發出了。

因一路上都有充足補給,每經一城,都有新的擔夫候著,行軍速度便比平常快上許多。

比預想中到達江畔的時間,要早上十幾天。

即使是這樣,大軍到達臨昌前,韶聲便準備好了一切。

常在軍中行走之人,經驗確實是很豐富的。

韶聲不禁又一次感慨。

隨她而來的軍士,很快便吸取澄陽的教訓,想出了新法子,使臨昌籌糧之事,少了許多阻礙。

其中最重要的一樁便是:

他們與臨昌官府約定,每一日隻收指定地方來的人馬。由每處甲長保長領著,按規矩登記進倉。

如此,既免了百姓蜂擁而至,也不至於因糧卸不下來,運不出去,叫人幹等。

剛開始時,韶聲沒見過,心裏放不下,便獨自溜去縣衙看過一眼。卻因沒和元寶同行,負責收糧的人不認識她,反遭一通斥責。

“大姐,你要沒事,便不要在路中間擋著,後麵都是等著交糧的人!交完了,都還要趕路回去!”最先開口抱怨的人,是排隊等交糧的擔夫。

韶聲被他的大嗓門嚇了一跳,下意識回頭看。

不回頭還不要緊,一回頭,其餘人也連聲附和:“就是,就是!”

隊裏有甲長怕鬧起來,連忙和稀泥:“這位夫人,是我們先來的。凡事要講個先來後到,你若真有什麽急事,可自去找縣衙裏的其他老爺。”

計糧的小吏聽見旁邊的熱鬧,也從文牘之中抬起頭來。

眯起眼睛細聽半刻,他也放下手中筆,起身加入。

不同於甲長的客氣,他完完全全是站在擔夫這方的。

衝著韶聲,劈頭蓋臉地,就是一頓威脅帶恐嚇:“鬧什麽鬧!沒看到現在還忙著!不想活了嗎?再不走,我就叫人來把你拖走!”

“這些都是為南征大軍籌備的糧!若誤了時機,你擔待得起嗎?!連金將軍都擔待不起!”隊裏的百姓,見官老爺向著他們說話,氣焰更甚,幫腔道。

按著韶聲的性子,她是定要發火的。

即便因為對方人多勢眾,她孤身一人,膽怯不敢發作,心裏也會大罵三百回。

放什麽狗屁!我就站近了一點,礙著你們這些蠢貨什麽事了?自己眼瞎看不清交糧的地方,怪到我頭上?我是戳瞎了你的眼睛,還是打斷了你的腿?

還有那個計糧的人,好大的官威!簡直狗仗人勢!

氣死人了!

然而此刻,她竟反常地十分平靜。

心中生不出任何火氣。

甚至還有些自得。

我可真了不得。她想。

定下每日征糧的定額,按日期一處一處,規規矩矩地由甲長帶人送來,這法子真管用。

送糧的人負責,計糧的人也負責,各司其職,使糧草收得又快又好。

她第一次做這種事,就做得這麽好,太厲害了!可沒辜負吳將軍的厚望!

懷著這份隱秘的自得,韶聲規規矩矩地向著嚇唬她的小吏道歉:“抱歉,抱歉。這就走,這就走。”

語氣不僅真心實意,平和靜雅,連快活的音調都有些藏不住了。

這使小吏又抬起頭,深深看了她一眼:這人什麽毛病,找罵嗎?被罵了還高興?

“走吧走吧。”他揮手示意自己不追究,讓她走遠些。

韶聲乖乖地站遠了。

恰在此時,隊伍尾端押糧的一名中年男子,與身邊人耳語幾句。身邊人得令,解下腰間別著的鞭子,高高舉起,毫無預兆地,抽在前麵人的背上。

“唰——”鞭子發出尖利的響聲,輕易地割破了本就破爛的衣衫,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那人被抽得跪了下來。

持鞭之人這才收了鞭子,用腳尖踢了踢跪在地下的人,示意他趕緊起來,去牛車裏裝一口袋精糧出來。

地下的人連滾帶爬,忙不迭地照做。

持鞭之人將這袋糧食遞給中年男子,那男子接過,便小跑著向韶聲走來。

“這位夫人,實在對不住,我們一路從方家莊趕來,路途疲憊,難免有人火氣大些,給你添麻煩了。這是一些小小的賠禮,不成敬意,請夫人看在我的薄麵上,多多包涵。”

他說話文雅,與之前埋怨韶聲的人全然不同。

衣著打扮,也與旁人不同。

自從進了平江府地界,韶聲便發現,百姓的衣裳相較北地而言,少了些講究。

越往臨昌,差別越明顯。

尤其今日,在縣衙門前所見運糧之人,打扮都頗為潦草,多穿著打滿補丁的舊衣。

雖然春日和暖,也顯得太過單薄了些。

偶有幾位衣著整齊潔淨的人,都是領隊的甲長保長。

而這位主動與韶聲搭話之人,卻與旁人皆不同。

靛藍色簇新的夾棉袍子,裹在圓胖敦實的身子上,脖頸邊上露出一點雪白的領子。往上是寬厚的下巴,和圓盤一般的笑臉。

穿得輕便又暖和,一看便知生活優渥。

“方家莊?”韶聲並不急著接下他遞來的東西。

那人點頭哈腰:“是、是。就是那位有名的大儒,方必行方老的旁支族人。這幾日都輪到我們來送糧。”

態度雖然依舊客氣,但話中卻搬出方必行的名號來威脅人。大有韶聲不接他的賠禮,他就不善罷甘休之意。

韶聲這才接了他的口袋:“哦哦,好。”

其實她心裏還在沾沾自喜。怎麽誇自己都誇不夠。

問方家莊,隻是隨口一說。

根本沒將那人似有若無的威脅聽進心裏。

畢竟,還白得一口袋糧食呢!

她又想到,臨昌之事,能走得這麽順,除了這條計策,還有另一條。

——她打通了平江府各個館驛之間的關節。

於臨昌,調集從江州至臨昌的所有驛站人馬,命他們每日申時出發,馬不停蹄地趕往供糧的所有村寨,通報繳糧的時間。

於其餘各縣,以統一賬冊,互通糧信。

如此,每日出出進進的數目,她可盡掌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