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南征首要之事,是渡江。

齊朔命吳移為征南主將,元寶隨之,從中都出發,分駐於江畔的臨昌,及南北相通的咽喉尉陵。

大軍開拔前,吳移提出了一個極其奇怪的要求。

他向齊朔求韶聲。

希望柳夫人能以監糧官的身份,隨軍而行。

齊朔還未有反應,元寶首先便聽不下去。

“夫人金枝玉葉,前線刀劍無眼,萬一有什麽好歹,吳將軍便是要負責,你負得起嗎?”

“且不說自古以來有無女子上戰場的先例,光看我元家軍,哪有毫無經驗,就監押糧草的糧官?吳將軍這樣做,如何服眾?如何向將士們交代?”

他激動地站起身,就差指著吳移的鼻子大罵了。

吳移素來圓融穩重,一般遇上這種情況,大多也就順坡下驢,就此作罷。

可這次他的心意格外堅定,並不為元寶所動。

“柳夫人無需掛著糧官的名頭,也無需隨先鋒南進。隻助我守於平江府。若遇情急之事,夫人可持我信物,即如我本人親臨。我知夫人心有分寸,必不會濫用此權。”吳移又說。

元寶高聲駁斥:“嗬,吳大將軍的意思是,夫人若隨你去,不僅要聽你的話,還要聽你手下糧官的話。要是夫人不想聽話了,還得被你拿信物綁著,嚇唬她這是不顧軍情,威脅她不得不聽你的!當真好大的膽子!”

他與韶聲有故舊,忍不住要為她說話。

“不易。”上首的齊朔高深莫測地開口。

喚的是吳移的表字。他很少這麽直呼。

因著吳移年長,又一路追隨,齊朔對他是很尊重的。稱呼自然也很客氣,多叫他吳將軍,私下裏親近些,就叫他吳兄。即使要以字相稱,往往會在後頭加個“兄”,喚他不易兄。

“你求我夫人隨你向南,應當去問她自己的意見。”

“將軍!”元寶驚呼出聲。他不敢置信。

將軍竟真同意吳移帶柳夫人隨軍!

柳小姐,不,柳夫人那樣一個嬌貴之人,脾氣更不如何好,怎麽受得住軍中辛苦!

齊朔抬手,製止他再說。

反而問吳移:“不易是想我轉達,還是想親自請她?”

“謝將軍成全!”

吳移一聽便知,將軍這是鬆了口。連忙高興地行禮謝恩。

齊朔見狀,微微翹起嘴角:“好,我知道了。你要我幫你說。”

這才有空搭理元寶:“金暉,你與我夫人相熟。一路上,定要好生看顧。她若是叫你當元寶,你就當元寶。明白嗎?”

齊朔一貫顧及下屬的麵子,從不在言語上辱沒。因著此處隻有吳移一個外人,而吳移知道元寶的底細,他才會說出元寶二字。

將軍已經這樣說了,元寶雖不解,也隻能忍著心中的不忿,甕聲甕氣地抱拳應:“是,將軍。”

吳移也從善如流地道:“屬下定會與金將軍一道,全力護好夫人的安危!請將軍放心!”

“好了。二位若是沒別的事,便自去準備吧。不日就要出發了。至於我夫人,她若想去,出發時會去的。”

“本將軍在此預祝二位渡江大捷。”

齊朔眯起了笑眼。

“是,將軍!”吳移與元寶齊道。

“無需多慮,我隻是私下說說。踐行之日,不會在眾人麵前逼迫大家。”齊朔柔聲安慰。

當韶聲得知吳移求她隨軍這一消息時,反應和元寶如出一轍。

雖然,她現在已經不會當著齊朔的麵,說出心疼自己身嬌體弱,才不要舟車勞頓,這種隻有大小姐才會說的話了。

盡管她心裏是這麽想的。

反正除了心疼自己,她也懷疑自己能不能行。

那就幹脆隻撿這種想法說:“我……不通軍務,能行嗎?”顯得她既識趣,又謙虛。

齊朔:“當然,吳將軍很欣賞你。”

韶聲驚訝:“為什麽?”

齊朔:“還記得你與我們一道議糧嗎?”

韶聲愈發驚訝:“我、我沒說什麽呀?我隻說了一段話……”

齊朔笑:“言不在多。”

她那段話這麽有用嗎?是已經能影響到元家軍的布局了嗎?

韶聲不禁把心中話問了出來。

“是。多虧聲聲小姐細心。提前想到了卸糧的關節,避免到時現想,難免會手忙腳亂,耽誤時間。”齊朔肯定道。

既然他們信她,甚至向齊朔求她,那就說明她有用!

她不僅不是一無是處的笨蛋!

甚至也算是能參與軍政大事的謀士了!

便是柳韶言這種,在舊京城便名滿士林,人人稱讚的女居士,也沒她這種奇遇!沒她這種殊榮!

柳韶言哪能參與這種機密?

但她柳韶聲可以!

非但不是自己厚臉皮巴巴地隨著去,而是吳移找齊朔要她去!

韶聲胸中突然生出許多豪氣。

“那我去!”

衝動之下,她一口答應下來。

大話出了口,又覺得自己實在是得意忘形,連忙小心翼翼地重新確認:“我……可以嗎?”

“當真?小姐不怕辛苦?”齊朔反問。

“當真……吧。”韶聲答。

“好。”

“小姐去後,要記得聽吳將軍和元寶的話。不過若有不讚同他們的地方,也可以向他們直接提出來,他們會聽的。我就不陪小姐去了。”齊朔說。

待侍女們開始為韶聲收拾南征的行裝,她才意識到自己到底答應了什麽。

她一個人,要隨著不熟的吳移,和曾經相熟而現在不熟的元寶,做元家軍的監糧官。

而齊朔不在。

她要一個人麵對這全然陌生的一切。

沒人在她身邊給她出謀劃策,什麽都要靠自己。事情辦砸了,大軍就無糧可用了。

韶聲心中不禁打起了退堂鼓。

但消息已經放出去了,她不能反悔。

罷了。

跟在齊朔身邊,是可以隨時問他。但他未必見得會答。

且他答的東西,也未必是真的。

他是將軍,高不可攀的將軍。將軍沒有義務為自己答疑解惑。

將軍做什麽,有將軍自己的道理。譬如,將軍會與柳韶言見麵。

韶聲這些日子,每每麵對齊朔時,雖然看著如常,但心裏都要提前做許多鋪墊。

雖然還是要下意識地依靠他,但往往很快就會意識到,自己這樣無依無靠的孤女,與將軍之間隔著的,豈止山海。

她隻能在將軍的羽翼下活著。

因此對著他的大多時候,再不同曾經那樣坦然了。

隻是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走了也好,躲出去不見齊朔,心裏能少別扭一些。

苦就苦吧。她試著忍忍。

韶聲換了個角度安慰自己。

大軍出征之日,天朗氣清。

齊朔仍是老樣子,身著一襲青袍,站在高高的城樓上,為將士們祝酒踐行。

韶聲穿著利落的短打,與元寶站在一道觀禮。

他站得可真高。她想。

他站在午時燦爛的日頭下。

日光刺眼,韶聲眯起眼睛,隻能勉強分辨出城牆上的人影。

怎麽又穿這件青袍?

他明明可以穿成親時的那種禮服,紅袍玉帶,高冠廣袖。

也可以披銀甲,持長劍。

這才是元將軍該有的氣度。

韶聲不禁要把這些拿來偷偷跟元寶講小話。

“將軍有將軍的打算。”元寶回。

“哦、哦。”韶聲尷尬地閉嘴。

她又忍不住了。

她又失言了。

不過,這隻是南行前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向南的路上,韶聲與元寶的相處還是很融洽的。

韶聲不負責路上的運糧押糧諸事,因此與元寶一道,快馬加鞭,提前南下。

元寶之責,是要趕回尉陵,糾集平江府守軍,以應吳移從北方帶去的人馬。

而韶聲要隨著元寶,在平江諸地,按照計劃,提前準備好百姓運來的糧草,供大軍沿途補給。

此事對韶聲是件極大的考驗。

“若是大軍到了,我們糧草沒準備好,這可怎麽辦?”她擔憂地問元寶。

“不會的。”元寶寬慰她,“將軍都計劃好了。一來我們提前到,有大把籌糧的時間;二來若百姓籌措不及,大軍可就地休整。糧草總數將軍早算好了,最壞的結果也不過耽誤些時間。夫人不必負擔過重。”

“這些事情夫人不會做也沒關係,各地館驛糧倉,都有充足的人馬,可供夫人支使。夫人可以先聽他們的意見,再做決斷。”

韶聲雖受了他的安慰,心中仍然戰戰兢兢。

自從雙腳踏上平江府的土地,她就睡不好覺了。

從白日裏就開始思索如何趕時間,一直想到深夜。

直到了她熟悉的澄陽城。

韶聲一路上想了許多問題,修修改改,塗塗抹抹,全列在了一遝紙上。

當澄陽的縣官出來相迎時,她便照著這一遝紙,一件一件地念。

也不管它們究竟有沒有用,一股腦全拋了出來。

反正問多了又不會怎樣,總比問少了強。

其中既包括了擔夫相關的問題:擔夫人數幾何?都居住何地?一趟大概運量又幾何?

也包括了糧倉驛站相關的問題:糧倉在何地?運糧的牛車幾何?驛站人數幾何?馬匹幾何?腳程如何?

直問得縣官老爺滿頭汗,身後的幾位師爺更是忙忙碌碌,出出進進,為縣君大人確認數目。

能確認的東西,韶聲記在紙上;不能確認的東西,她便在上頭作個記號,等下次的回報。

她剛與齊朔成親時,有亂七八糟的夫人來送禮,她就是這般記賬的。

再加上,韶聲從小教養在深閨,從沒經曆過這樣的場合,故而不太清楚與人相處的彎彎道道,隻憑著一心清查的直覺,問不到想要的答案,就一遍遍地重複,更顯得鐵麵無私,難以對付。

讓本見她是個女子,想渾水摸魚,得過且過的大小官吏,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認真應對。

連一旁的元寶也不禁嘖嘖咂舌。

心細負責到這種程度,真是了不得!

不愧是將軍的夫人。

吳將軍好眼光!他甚至在心裏為之前錯怪吳移而道起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