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正當韶聲戰戰兢兢地咬著筆杆,將自己苦思冥想,絞盡腦汁才終於寫好的發言遞到齊朔眼前,何澤生不知何時已挪到方必行身邊坐下了。
他滿懷誠意地致歉:“方老,之前施霖說話多莽撞,多有得罪。隻是職責所在,並無冒犯方老的意思。萬望方老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方老難處,但我所提之舉措,於方老乃是利大於弊。”後麵這句話,他說時將聲音壓得極低,而周遭環境嘈雜,故而隻有方必行能聽見。
方必行這才轉頭看向他:“何先生何意?方某年紀大了,聽不得這些彎彎繞繞。”
聽上去不僅不願搭理何澤生,甚至餘怒仍未消解。
“不知方老可否隨我去外間詳談?”何澤生好脾氣地道。
方必行又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半信半疑。
竟當真起身隨著何澤生出去了。
何澤生特意選了西側的一個角落。
離正堂不遠,但確實是僻靜,即便下人來來去去,也很少有人往這邊來。
站定後,他問方必行:“方老新來北地,可是覺得舒腰伸臂,不如原先那般自如了?”
方必行冷笑:“若何先生是為此而來,方某無話可說。”
何澤生:“方老誤會了,澤生當真沒有任何冒犯之意。隻是今年這場仗,對方老而言,確實是最好的機會。”
“將軍征祿城的心意已決,今年是一定要拿下的。我想,方老應當再等不得了。”
方必行心下一凜:“什麽?”
這才肯沉心聽他說。
“所以你要我助你?”他追問。
何澤生搖搖頭,誠懇答:“半個平江府,自尉陵至臨昌,良田萬頃,皆在方老名下,能全力保障大軍南下後的消耗。澤生若要強占,那是貪天之功。”
方必行聽罷,麵色愈發肅然。
不禁低頭沉吟。
何澤生也不催,靜靜等他想好。
半晌,方必行抬頭,麵上神色一轉,仿佛前刻的齟齬,從不存在。
慈眉善目地笑道:“好。若是老夫近日設宴,何先生願不願賞光?”
何澤生也笑:“自然。方老之求,澤生無有不應。”
二人說完,又悄悄回到座上。
這時,齊朔正在幫韶聲看她寫的東西。
韶聲從他接過紙開始,就再沒抬頭了。她不敢看他。
自己淺薄的見識放在將軍麵前展示,還要等他評點,這樣的過程對她而言,是極難,也是極煎熬的。
她甚至埋怨起自己來:
為何要在衝動之下,做出這般不知所謂的怪事?
還不如早早趁機躲出去。
可是此刻,紙也交上去了,再沒辦法後悔。
隻能像隻待宰的羔羊,等著齊朔懸在她頭上的鍘刀落下。
齊朔看完韶聲的大作,卻不做什麽評價。
隻說:“可以。”
韶聲猛然抬頭:“真的?”
她心中忐忑。
齊朔:”真的。但要你自己找時機說,我不會表態。”
他將紙張的卷角和褶皺用鎮紙壓平,一張一張整理好,還給韶聲。
“好、好。”韶聲誠惶誠恐地接回她的紙。
齊朔曖昧不清的態度,使她心裏一直沒底。寫得到底對不對?到底能不能說?她不知道。
唯有攥著柔軟的紙邊,為自己打氣:都做到這份上了,可不能半途而廢。
就算說錯了又要什麽緊?
她一介女子,本就不該參與將軍的軍政大事,隻是被齊朔強留在此地。
堂下的列位將領謀士,她甚至不知是否還能再見。
他們就算要笑話,也不可能當著她的麵。
不當著她的麵,那就是沒有!
況且,她要說的話,未必一定招人笑話。
無論如何,她自己覺得是很有道理的。
韶聲沉浸在自我鼓勵之中。
卻並未發覺,她早就將和柳韶言較勁的初衷,拋在了腦後。
她現在是在和自己較勁。
三刻過去,眾人重新開始議事。
方必行不再反對了。
楊乃春漸漸擔當了主持之責。
齊朔麵上雖一片認真,但隻笑著作壁上觀,並不出言打斷。
韶聲便是抓住此時的機會,舉起手,弱弱地開口道:“我……我有話說。”
聲音不大,卻如同一顆石頭,“咚”地一聲,敲碎了平靜的水麵,引起陣陣漣漪。
原本尚算激烈的爭論驟然停了下來。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上首。
也不知是看齊朔,還是韶聲。
這讓韶聲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又縮了回去。
心裏直打退堂鼓。
他們是在等將軍應允嗎?她也忍不住要旁邊看了。
可齊朔仍如先前同韶聲說好的那樣,不出聲,不表態。甚至臉上連一貫掛著的微笑,都消失了。
美麗的臉如同一把鋒利的兵器,極薄極銳的刃尖嵌在石中,便是從鬆動的縫隙之中透出的一絲寒氣,就要使這方寸之間的諸人,大氣也不敢出。
韶聲的手指在袖口摩挲。
她本想伸手去扯齊朔的衣擺,讓他說些什麽。
但見他這樣,手掌伸出一半,又猶豫了起來。
他會答應嗎?她想。
好在韶聲還沒猶豫出個結果,吳移便打破了寂靜。
“夫人有何高見?請不吝賜教。”他向著她恭敬行禮。
其餘人見吳移開了口,齊朔也毫無阻止的意思,便也接在吳移後麵,等韶聲發言。
——場麵終於不再尷尬了。
韶聲將寫滿了字的紙平放在膝上,目光卻平視堂前。
她已經將紙上的東西背下來了。
不想讓人看見她照著念。
“我聽大家方才討論的都是如何籌糧。但我想,是不是也要考慮如何運糧卸糧?如果籌措糧草,全讓百姓幫忙,大軍的糧草分發,是不是也需百姓的助力?若分發人手不足,會不會堆在一處,遲遲用不了?”
她一口氣說了一大段。
視線全落在門上的鏤花上,似乎要盯出個洞來,一眼也不敢看下麵的人群。
正當她深吸一口氣,準備繼續背:所以,她覺得運糧卸糧的對策,有如何如何……
還未出聲,卻被先前為她解圍的吳移截住了話題:“夫人說得好!”
不僅吳移,楊乃春,何澤生,還有元寶等幾位將軍心腹,也紛紛附和了起來。
“夫人言之有理。”
“若糧草不能厘清,必定會貽誤戰機,此事確要提前籌劃。”
甚至連方必行也微微頷首,表示讚同。
她說對了!
她說對了!
她說對了!
韶聲興奮地想。
他們不是在說客套話,也不是顧及將軍的麵子!
是真要順著她的話聊下去了!
韶聲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她甚至覺得,活了二十多年,從未有一刻,能有此時的開心與滿足!
什麽柳韶言,什麽將軍,她都不在乎了!
若不是場合不對,她甚至要扳著身邊齊朔的腦袋,搖晃他的肩膀,強迫他往下麵看,看她的成就,看眾人都讚同她的樣子!
激動之下,也不想管堂下情況如何,立刻張開嘴,就要把她的建議說完。
齊朔卻動了。
他隔著袖子,在桌案下,一把抓住韶聲的手。
另一隻手豎在唇間,垂下美麗的眸子,輕輕對她搖了搖頭。
這使韶聲立刻從狂亂的幻想中,回到了現實。
“不……說嗎?”她小聲問,心中剛生出的喜悅,不禁又產生了動搖。
齊朔點頭:“嗯。先聽。”
難道說錯了?
韶聲無意識地握住了齊朔抓著她的手。
“別擔心,你說得很好。”他回握住她的手。
涼涼的指尖宛若冰透的玉石,帶走了韶聲手上因緊張而生出的濕熱。
“哦……好。”韶聲愣愣地看著他的臉,學著他的樣子,點頭。
韶聲很快便明了,為何齊朔不讓她繼續說了。
關於她提出來的問題,堂中各位隨口而出的應對之法,無論是從手段上,還是周全上,都遠超她在紙上寫的。
盡管那是她花了許多心力才弄出來的東西。
還是不行。
幸好沒說。
她一時低落,一時又慶幸。
仿佛從狂喜的山巔,突然墜入穀底。使她不由地揪住了膝頭的裙擺。
齊朔又伸手過來,拍拍她繃緊的手背。
“他們見得多。但小姐沒經曆過,沒關係的。多聽聽,就知道了。”他湊在韶聲耳邊悄聲安慰。
“謝謝……”韶聲回。
“聲聲小姐,今日便陪著真真,將此議聽完。好不好?”
“好……”
低落歸低落。
雖堂中諸人一直商討到夜裏,韶聲卻再無不適之感了。
甚至能聚精會神地聽下去,有時也能有些自己的想法。
待齊朔招手叫人散後,她還意猶未盡。
想等人全走了,再多向他請教請教。
她有些不明之處,要請他解惑。
但事情總不能盡如人意。
方必行並未離去。
他又回來了,身後跟著柳韶言。
“將軍,老夫與擷音居士還有些私事,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他對齊朔行禮。
柳韶言也隨著他行禮。
齊朔點頭:“好。二位可先去書房稍候,我隨後便來。”
“多謝將軍。”方必行帶著柳韶言又退了出去。
等人走了,齊朔彎下身,親手替韶聲揉著小腿:“小姐一定很累了。”
他是嘟著嘴說的。他扮演嬌弱公子的功夫,愈發深厚,行止也愈發誇張。
韶聲下意識地想抽腿。
但她不敢。
隻得強忍住心中發毛的感覺,任他揉捏。
“都是真真不好,把這裏弄得亂七八糟。”
“而且這麽晚了,小姐一定很餓,都是真真害小姐沒飯吃。”
他從小腿揉到大腿,攀在韶聲身上道歉。
膩歪夠了,齊朔終於戀戀不舍地叮囑:“這裏留著我回來叫人收拾,小姐記得吃飯,讓膳房送到房裏。”
“紫瑛、觀雲,還不快去。”他站起身,對旁邊侍奉的婢女吩咐道。
“是、是。”二人眼觀鼻鼻觀心,一眼也不敢抬頭亂看。
邁著碎步領命而退。
“我很快就回來,小姐要等我哦。”臨走前,齊朔留下話。
這回,他去見方必行,不再捎上韶聲了。
確切地說,他是去見方必行和柳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