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韶聲自己解不開心中糾纏,便下意識想到了新聯係上的舊友梅允慈。

她甚至想去信問問她。

韶聲一直認為,梅允慈應當是比自己更懂這些的。

可待她鋪開了信紙,卻不知從何落筆。

不僅是齊朔要看,而且,她一時也難將心中思緒化作文字,解釋給收信的梅允慈。

“小姐怎麽不寫?是覺得真真字寫得好看些,想口述給我,讓真真代寫嗎?”齊朔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後。

他依然裝作元貞公子的老樣子。

仿佛那夜對鏡的爭執從不存在。

但韶聲卻裝不出來。

她不知如何麵對齊朔,但又不得不扭過頭去應付他。

“不、不必。”她幹巴巴地說。

齊朔美麗的眼睛凝視著她,似乎比夜裏那麵令人羞恥的水銀鏡還亮,把韶聲心中紛亂,映照得清清楚楚:“好吧。小姐的信寫不出來,我卻有一封信要寫給小姐。”

他也不等韶聲回應,便一把將她抱到桌案上。

衣襟散開了。

此時又是冬日。

雖屋內早就在齊朔的吩咐下,生起了溫暖的地龍。

但韶聲胸前**在外間的肌膚,仍然被寒氣激得微微戰栗。

齊朔一隻手製著她,不讓她亂動;另一隻手從筆山上取了一隻小毫,蘸墨掭筆後,竟直接在韶聲身上書寫起來!

韶聲咬著牙,不出聲,也盡量讓自己一動不動。

——盡管筆尖刮過身體,會帶來微妙的癢意,且越積越多。

可她仍會想起,自己與齊朔重逢那段時間,隻是想依附著他活下去。

現在,卻生出了將軍夫人的想法。

是因著吳移的話嗎?還是因著別的?

他當時說中了,也沒說中。

她確實已經開始認同吳移所說,理解將軍所為了。

但努力做好將軍夫人,理解並幫助將軍,應當是妄念。她之前的理解,似乎錯了。

將軍想做的,也不一定是她所期望的——韶聲心中甚至閃過大逆不道的想法。

不,吳移的那番話,未必真對她寄予如此厚重的希望。

他或許隻是要求自己不背叛。

是她自作多情。

那便想開一點,回到依附齊朔活下去的時候吧。韶聲又想。

她的眼睛閉得更緊。

有細小的淚珠被緊閉的眼皮擠散了。

齊朔停下了手中的筆。

他直起身,又俯身湊近韶聲耳邊:“小姐知道真真在寫什麽嗎?真真寫的是,真真最喜歡小姐。”

手中毫筆已經擱回了筆山上,空出來的手掌撫過她的脖頸。涼玉一般的指腹漸漸加重了力道,將她溫熱柔軟的肌膚按得凹陷下去,甚至有淡淡的紅色泛上來。

仿佛再多近一寸,這隻放在她要害上的手就要驟然收緊,扭斷她的脖子。

溫暖的室內似乎更暖了幾分。

最終,衣襟攏好,但要寄給梅允慈的信,仍然空白。

望著空白的信紙許久,韶聲還是提起了筆。而寫下的東西,隻剩下不痛不癢的問好。

關於她的困惑,一字未提。

不過,讓韶聲不曾想到的是,雖然通信不成,梅允慈本人,卻真真正正地來到了她麵前。

此事仍然是方必行的功勞。

他說動柳融,舉家投北。

韶聲首先見到的人,是兄長柳鏡池。

祖父與父親雖都搬入了叔父所在的柳園之中,也隨著方必行拜見過將軍。

卻獨獨對韶聲這位將軍夫人,避而不見。似乎家中從未有過這樣一個人。

而柳鏡池,卻是請了齊朔的應允,專程來見韶聲。

韶聲與自己這位同父同母的兄長,並不算熟絡。

柳家重禮,恪守男女大防的規矩。

而柳鏡池更是一心向學,常年居於書院,與家中姐妹幾無來往。

別說默默無聞,不太討長輩喜歡的韶聲,甚至是譽滿舊京的韶言,他都隻是泛泛聊過幾句。

因此,二人照麵寒暄後,氣氛便顯得有些不尷不尬。

“二妹……”柳鏡池欲言又止,手指緊張地搓著衣角。

韶聲本性害怕與人交際,此時也不知該說什麽話來圓場。隻能麵上維持著微笑,靜靜地等他說完。

她藏在袖子裏的手指,也絞緊了。

柳鏡池的麵色不太好。

今日他雖特意打扮過,衣飾整潔,但仍難掩周身的頹喪之氣。

“二妹,我聽人說你同內子少時交好……想請你去看看她。”他終於鼓起勇氣,將來意一口氣說了出來。

“她怎麽了?”韶聲問。

“……”

柳鏡池低下頭,滿臉羞慚,卻是不肯再多說了。

沉默掙紮良久,隻低聲吐出這麽一句:“求你去看看她……算兄長求你。”

“好。”韶聲說。

“多謝、多謝,多謝夫人。”柳鏡池起身,雖繼續低著頭,但對著韶聲,作勢要拜。

這倒把韶聲嚇了一跳。

她也起身,急忙攙住他,阻止他下拜的動作:“兄長,你這是做什麽?!”

“多謝,多謝。”柳鏡池仍然不住稱謝。

“兄長可是遇上了什麽難處?”韶聲見他狀態十分不尋常,忍不住問出了口。

柳鏡池聞聲抬頭。

“沒有。”他朝著韶聲,無聲地笑了笑。

像是在安撫她,又像在笑自己。

“二妹,照顧好自己。我……”沒本事照顧你們。未竟之語,他終是難以啟齒。

光是想想,就要臉皮發臊。

“兄長……”韶聲愈發擔心了。

“兄長這就走了。”柳鏡池答。

他從室內慢慢走到了日光之下,背影蕭索。

“等等我,兄長!我同你一道去看梅……嫂子!”韶聲追了出來。

柳鏡池定住腳步,緩緩轉過頭,再次道謝:“多謝。”

二人同行,一路無話,坐著柳鏡池來時的馬車,到了中都新修的的柳府。

柳鏡池與梅允慈住在柳府西邊的小院裏。

小院背陰,除了日落時的夕照,其餘時候都沒什麽日光。

“麻煩二妹了。”走到梅允慈房前,柳鏡池又低下了頭。

他擋在韶聲侍女們的麵前,希望她能單獨進去。

“好。”韶聲點點頭。

柳鏡池便帶著人離開了。

“篤篤。”韶聲敲門。

無人應。

“我是柳韶聲,可以進嗎?”韶聲又敲一遍。

“這是你們柳家,想進就進。我一個外人,還能攔著你不成?”房內的人開了口。

是梅允慈。

韶聲便推門而入。

梅允慈半倚在**。

床帳用玉鉤掛在兩側,旁邊立著一位佩刀的侍女。

梅允慈麵上並無半分病容,卻作病中打扮。

循著從外間而來的動靜,上下打量著韶聲,最後狠狠地翻了個白眼。

這讓韶聲覺得她似乎毫無變化。

還是舊日那位眾人擁簇的梅三小姐。

連說話也是一樣的不留情麵:“哼,柳韶聲,你如今倒是發達了?仗著元應時這反賊的勢,狐假虎威,到我這裏來逞威風?也不知道你這柳家一脈相承的軟骨頭,撐不撐得起這身金裝?”

韶聲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麽也說元應時?你不是……?”

梅允慈對這個問題反應極大:“你當我跟你們柳家人一般?隻想著自己的兒女情長,而棄家國大義於不顧?嗬,柳韶聲,柳韶言,柳……照鋒,你都是一類人。歹竹能出什麽好筍?”

她猛地直起上身,一把抓住韶聲的手,聲音恨恨。

唯有提到柳鏡池時,有片刻的停頓,終究未直呼其名。

“哈!一定是方必行那老狗,亂傳我不知節義,追逐元應時到此!真是犬吠狺狺!像他這種養不熟的死狗,才會將人都想的同他一般!”梅允慈不給韶聲反應的時間,接著咒罵。言辭愈發激烈。

她抓住韶聲的手收得更緊,要把她往自己眼前拖:“你轉告柳照鋒,既然不讓我死,把我放在柳家,那就做好你們柳家逆賊要被我害死的準備!”

說到此處,她麵上神色,已幾近癲狂。

旁邊侍立的佩刀侍女聽見這番話,立刻出手攔下梅允慈。

“少夫人乏了,快歇下吧。”她的身手利落,三下五除二便將人從韶聲胳膊上剝開,端端正正地擺到**躺好。

梅允慈身子不能動,口中卻不停:“柳照鋒,我知道你在外間偷聽!不必偷聽,這是你自己選的!是你自己受了方必行的威脅,棄石晴城的百姓而走,棄周大人而走!他威脅你,要將娶了我這個罪人的事情昭告天下,你竟信了!小兒之言,有何可信?我當日若能自戕成功,一切便了!我都不怕死,你怕什麽?又不是你去死?”

石晴城便是潯江南岸第一城,柳鏡池力拒北敵之處。

”男兒生於天地,毫無擔當,也隻配做偷聽這等齷齪之事!你對得住誰?你誰也對不住!“

說到最後,嘶啞的聲音已近哽咽。

通紅的眼眶裏蓄滿了淚水,卻倔強地強撐著,不讓它們落下來。

那製住她的佩刀侍女苦口婆心地低聲勸:“少夫人,別說了,將軍夫人還在……”

梅允慈被她這樣勸,罵得反而更來勁了:“柳韶聲?她是哪門子的將軍夫人?委身賊人,能有什麽……唔唔唔!”

話還未完,便被侍女捂住嘴巴,再不能說出什麽惡語了。

“將軍夫人,實在是對不住。夫人也聽到了,我們少夫人剛被少爺從鬼門關下救出來,傷重未愈,腦子還不大清醒,胡言亂語,當不得真。懇請夫人在少爺的麵子上,多多包容。”侍女忙不迭地向著韶聲道歉,額頭上都急出了冷汗。

韶聲連連擺手:“沒事沒事。她不方便,我就不再叨擾了。”

轉身出門,韶聲發現,柳鏡池果然靜立在門口。

見韶聲出來,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二妹要回了嗎?”

笑容不知是尷尬,還是苦澀,或者二者皆有之。

話中絕口不提梅允慈。

“要回了。兄長可否送送我?”韶聲也體貼地避開這個不太好的話題。

“當然,當然。”

馬車上,韶聲問:“兄長整日鬱鬱,可是因為嫂子?”

關於梅允慈與柳鏡池的事情,她其實是想知道的。

“……”

柳鏡池卻沉默了。

良久。

久到韶聲都以為他不會開口了。

柳鏡池突然長歎:“是,也不是。”

又艱澀地補充:“此事於你是叛逆,二妹當真……要聽?”

“我知故國山河破碎,可……允慈同我結發,我當真錯了嗎?”

他接著喃喃。

仿佛不是說給韶聲,而是說給自己聽的。

“國不成國,家不成家。她說的對,我什麽都對不住。”他垂下頭,以遮掩泛紅的眼角。

“二妹,我之所想,你現在知道了,日後想對誰說就對誰說吧。”

“……”

韶聲不接話,隻是安靜地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