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還沒等韶聲想清楚,現在她對柳韶言的敵意,到底從何而來。

柳韶言便不請自來了。

“二姐姐,我想和你談談。”她站在韶聲屋子的正堂之中,坦**地說。

“你讓下人們都先出去。”她又說。

韶聲同意了。

待紫瑛觀雲最後退出,關上門,堂中便隻剩韶聲韶言姐妹二人,

“你要談什麽?”韶聲直接問。

“二姐姐不請我坐下嗎?還是說,將軍夫人要耍威風,拿上下尊卑的規矩,好生教導民女一番?”韶言這時反倒拿起喬來。

“那你坐。”韶聲並不生氣。

換句話說,她毫不意外柳韶言會這麽說。畢竟在家中時,她從來都是這樣對自己的。

不過,她如今跟著齊朔,練了許久的養氣功夫。再不如小時候一般毛躁,容易上套了。

“多謝二姐姐。”韶言柔聲道歉。

“坐也坐了,現在可以說了吧?”韶聲又問,柳韶言這副神神叨叨的樣子,讓她有些不耐煩。

隻是下一刻,韶言出口之言,卻讓韶聲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說:“二姐姐可知,我與齊朔哥哥,是自小便定下的姻緣。如今卻是姐姐當了將軍夫人。這算什麽?橫刀奪愛?還是,恬不知恥?”

這人怎麽敢說這種話?明明是齊朔家中出事,她自己解除的婚約!是她柳韶聲救了他一命!

韶聲又驚又怒,差點要從椅子上起身,破口大罵。

不過她還是忍住了。

不僅是她救齊朔的這樁過往不能提。

更要緊的是,柳韶言此番驚人之語,仿佛一聲炸雷帶著電閃劈下,瞬間理清了韶聲腦中混沌的思緒。

——她現在無比清楚,自己為何又討厭柳韶言了。

她其實不想知道。

但柳韶言的話,讓她不得不知道。

元應時是齊朔,齊朔字元貞。齊元貞不是元貞公子,更不是真真公子。

韶聲慶幸自己沒有失態起身。若是當真罵了柳韶言,甚至沒控製住,上手打了她,此時定然要頹然再坐回去。

白白讓她看了笑話。

更不會如現在一般,麵上還能撐著鎮靜,不用表態,隻等著她下一句話。

果然,韶言見韶聲沒反應,繼續開口,炫耀她與齊朔最近的交集:“前些日子,我同齊朔哥哥去登高,與他在林間敘舊。我還以為他當真因少時的事情而惱了我,他卻仍同原先一般溫雅待我,反來安慰我,那些都是長輩之間的恩怨,與我無關。之後,我又去朔哥哥的靜室與他論琴。我愛琴,可這世上都是俗人,真正懂琴之人寥寥,隻有朔哥哥當真懂我的琴。”

她越說越親密,對齊朔的稱呼,已經由齊朔哥哥,變成了朔哥哥。

“對了,朔哥哥奏琴,二姐姐聽過嗎?我號擷音,世上琴技高過我的人,找不出幾個,而朔哥哥便是其一。也正是因為我小時候無意聽他撫琴,入了迷,才刻苦學習的。”

“你知道朔哥哥是如何評價這世上庸人的嗎?”

“活著不如死了,白占了供養他們的口糧。多死些,餘下的人安居樂業,可享受的東西,便能更多些。避免許多無謂的紛爭。”

“若二姐姐覺得這將軍夫人的擔子實在太重,沒關係,韶言會幫你。我們畢竟是一家人。”

“二姐姐是不是沒聽懂?都怪韶言說得太繞了,沒照顧到二姐姐的能力。”

“我是說,讓二姐姐把朔哥哥還給我。”

韶言一口氣說了許多,卻始終得不到韶聲的回應。最後,不耐煩地自己總結道。

她在家時,對韶聲這位堂姐的印象,從來都是中人之姿,沉默寡言。

唯一特別的一點,便是身邊這樣平平無奇的女子,所有人都誇讚擁簇她,以她為首。隻除了韶聲。

她甚至還異想天開地要與自己爭上一爭。而這爭的手段,也不過是換一位小姐巴結,跟在後麵作應聲蟲。

當真軟弱無能。

這使韶言感到好笑又不屑。

自己的才學樣樣拔尖,在整座京城之中,都無人能與爭鋒。柳韶聲與自己的差距,是雲泥之別。

於是,在此時久久無人應答的境況下,她當然以雲泥之別的想法,來揣測韶聲。

聰明人說話委婉曲折,聰明人聽話聞弦歌而知雅意。

顯然韶聲不聰明。

什麽都要她直白地攤開來說。

不配為將軍齊朔的夫人。隻有自己配得上。

她早在澄陽重見齊朔時,就這麽想了。好在如今,方必行方閣老也認同她。

至於韶聲,便是聽見韶言最後這句毫不留情麵的話,也仍然沒作聲。

她的思緒,早在韶言提到齊朔會琴時,便飄遠去了。

她一點也不知道。

更別提聽過他奏琴。

“你走吧。”韶聲感受到周遭的人聲靜了下去。

柳韶言大概說完了。她想。

於是開口送客。

“嗬。”韶言笑了一聲,幹脆利落地轉身離去。

韶聲雙手托著下巴,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

手不敢放下來,脊背也不敢塌下去。

她想去問齊朔,可是問什麽呢?

問他到底會不會奏琴?問他是不是又單獨見過柳韶言?問登高那日,他與柳韶言究竟說了些什麽?

還是問,

——他對柳韶言,到底是怎麽想的?

柳韶言,柳韶言,又是柳韶言,怎麽總是柳韶言!

時光似乎在倒流,韶聲也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柳家。

她還是柳家的二小姐,每日的憂愁裏,八成都是柳韶言。

可是,當時的柳家二小姐,有個供她發泄,又惹她生氣的元貞公子。

她現在沒了。

韶聲轉念又想:

問了齊朔又該如何?

事情的結果總在那裏,她問不問,於之能有何改變?

還不如不問。

不問就不知道,不知道就無事發生,既然無事發生,時間久一點,就全忘了。

她最終還是選擇不問。

假裝柳韶言從未來過。

直到夜裏齊朔回來。

韶聲低頭默默為他更衣。

自成親後,齊朔每日基本上都與韶聲同住。除非他公務實在繁忙,從夜裏議事到天明,才會和衣在書房小憩。

而韶聲則自年前對他說過,要做好將軍夫人後,便自覺地擔負起齊朔的起居。除非有消息傳來說將軍今日不回,或是太困實在熬不住,她是一定要等到人回來的。

於是,齊朔在某種意義上,又變成了更早之前的那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十支指頭不沾丁點俗物的金貴公子。

他懶洋洋地張開手臂,睨向在他身上忙碌的韶聲,微微撅起嘴巴:“聲聲小姐最近怎麽都不愛說話?”

韶聲盡量按照自己的計劃,裝作無事發生:“沒有。”

她已經沒有心思再配合他撒嬌扮癡了。

他真的很敏銳。她想。

她甚至沒想好如何偽裝,便被他當場挑明。

計劃中想得好,可怎麽能裝作無事發生呢?她與他每說一句話,都要想到柳韶言。

果然,什麽都瞞不住齊朔的眼睛。

他一把按住她解開衣帶的手臂,將人摟到懷裏,黑黑的眸子盯著她,語氣更加委屈:“小姐撒謊。”

然而,這時該如何反應,韶聲更加迷茫,不知所措。

腦子裏想到的隻有否認:“沒有。”

“為什麽撒謊?”齊朔委屈的語氣變得更加膩人,可眼神已經完全變了。

他在用嬌嬌的姿態,強壓著他的怒氣,隻有在眼底最黑最深的地方,才不慎露出了一點。

韶聲篤定。

她見過這樣的眼神,像剛殺過無數人,從地府爬上來,渾身浴血的惡鬼。

她不敢多看,隻能轉過臉,閉上眼。

一句話也不說。

齊朔驟然變臉。

他扯開韶聲的衣裙,挾著她站在鏡子前。

手掌鉗著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鏡中不著寸縷的身體。

這麵水銀鏡是難得的稀罕物件,能將任何細節,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雪白的身子,微顫的胸脯,還有,還有腿間……

韶聲一點也不想看。

可她齊朔被製住,動彈不得,隻能羞恥地並緊了雙腿。

鏡中的齊朔也在看她。

聲音卻仍輕輕:”說不說?“

”……“韶聲沉默。

齊朔的身子覆了上來。

韶聲立刻感受到了巨大的,撕裂般的疼痛。仿佛整個人從中間被劈開兩半。

齊朔也不好受。他皺著眉頭,喘息著又問:“說不說?”

“……”韶聲仍然沉默。

甚至連痛呼都忍著,一聲不吭。

接下來的是狂風暴雨。

疼痛已經變質了。

有東西從身子裏湧出來。

齊朔將手指放入韶聲口中,掰開她的下巴,強迫她出聲。

他厲聲再問:“說不說?”

“唔唔——說!我說!”韶聲崩潰地大喊出聲。因舌頭被齊朔的手指壓住,聲音含混不清。

“好。”齊朔抽出了手指,聲音又變得平和。

“是我嫉妒柳韶言!我嫉妒她能聽你彈琴,嫉妒她能與你清談論道!嫉妒你對她好!我不大度,我不配做將軍夫人!行了吧!”

不管不顧地一口氣說完這些,她的聲音已經嘶啞了。

她還是忍不住。

韶聲心裏不禁湧起許多悲傷。

大概是在悲傷自己的不爭氣。

但齊朔對韶聲的回答,似乎並不滿意。

他扳著她的肩膀。將她牢牢壓在鏡子上。

濕潤的嘴唇落於她的後頸,隨之而來的還有冰涼的牙齒——仿佛在撕咬著獵物。

“柳韶言?數年前,於我全家遭難之時落井下石,我難道還要感激她?對她好?”他的聲色更厲。

韶聲一直強忍的淚水,此時終於忍不住落下來。

她明白了。

他仍然不願告訴自己,他精通琴藝。

與柳韶言能談論的話題,柳韶聲不配知道。

所以,他其實是在意柳韶言的,才會一直記著她的錯處。

鏡子上沾滿了韶聲的淚水,此時隻能映見模糊的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