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方必行不愧為南朝重臣。

除了齊朔所求之尉陵,還為中都帶來了另一份豐厚的大禮。

他投北一月後,便有曾經的朋儕,暗地裏,陸陸續續向北方示好。

韶聲的母家,柳家,赫然在列。

在齊朔先前的盛邀之下,柳家舍了柳舉一支,但仍堅持著多頭下注的原則,餘人與柳舉斷義,繼續忠於南朝。

而方必行倒戈後,他們終於將所有的籌碼,全壓在了北地。

這與齊朔幾年前的判斷重合。

千金買骨,以柳家邀來南黨之首方必行,方必行之後,必會有源源不斷的南黨文人效仿。

南朝文人治國,有他們裏應外合,他所求之事,便在不遠處了。

方必行連送兩件大禮,自然心裏也有想取的報酬。

這頭一樣報酬,與他所送之重禮相比,卻顯得有些不相稱。

——是將軍夫人柳韶聲。

——全因她為慶將軍得尉陵,而舉辦的那場賞寶之集,給方必行帶來了十分的警惕。

他才來北地,絲毫不清楚情況,就被架著卷入了一場鴻門宴。

無論這位夫人是主動為將軍分憂,還是照著將軍的話去做,能辦出這樣的宴會,在列席夫人們的遮掩下,打探消息,抓人把柄,已經算是摸不準的變數了。

她雖為柳家女,但還是要不得。

用於同元應時聯姻的女子,須更加柔和中正。

丈夫的需求讓方夫人急得發愁。

她當著方必行的麵,就抱怨起來:“你想找一位適齡女子同元將軍聯姻?方老爺,你一把年紀,再大些,都快能做將軍的爺爺了。家中嫡出的女兒嫁人,都是早多少年前的老黃曆了。至於孫女,那年紀還有的長。我到哪裏給你再變出個待嫁的黃花大閨女?”

方必行知道老妻的難處,斂目沉思。

“可惜那位梅家的姑娘。我們走得太急,沒能帶她入北地。”他半是歎悔,半是惋惜。

方夫人聽他這樣說,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些刺:“嗬,梅家的姑娘都嫁得,我方家的庶女甚至旁支,豈不是也嫁得?那人選可就海了!我原還以為,老爺要選位與將軍身份相稱的姑娘呢。還是說,老爺鐵樹開花,可惜沒親納了梅姑娘,反倒讓她自己跑了?”

“不要胡攪蠻纏!”方必行沉下臉。

當時,他將梅允慈從祿城帶出來時,並未費多少力氣。

那位梅三姑娘,聽他派去之人提到齊朔,不用多勸,隻是提到:“梅小姐,梅二公子正於中都與元賊議和,你也知道,元賊本是齊逆之子,與梅家有故。而如今北地兩位使臣,周大人見信於皇上,梅二公子恐力有不逮,我們閣老已前往相助。梅小姐與梅二公子親厚,不知可願同行?”

立刻衝動應:“好,我隨方老一道!齊公子定有苦衷,不然以他之風骨,何至於此!我去,也能幫著兄長勸勸!”

她是個閨閣女兒,朝廷又封鎖了方必行通敵的消息,哪知道此事的種種門道。

方必行的人說什麽,她就信什麽,當真在方必行的安排下,背著家裏,私離祿城。

直到出了城後,被徹底控製住,才知受了騙。

知道受了騙也無濟於事。

她能做什麽?左不過自盡明誌,還敢逃跑不成?逃跑的下場,便是無人追趕,兵荒馬亂之中,早晚要淪為乞討賣笑之類。她從祿城一路坐著馬車向北,應當見慣了。

方必行胸有成竹。

梅允慈也如他所想,一直很乖順,沒有任何逆反的跡象。

正因為有了這樣的經驗。

讓方必行漸漸放鬆了對梅允慈的看管。

直到方必行接到線報,說祿城又掉了一批新軍,甚至下了格殺的追擊令。

當時方家諸人正商議對策,無暇顧及梅允慈。

竟讓她趁著此機會,徹底逃之夭夭!

雖遺失了梅允慈這一籌碼,方必行還是兌現了對齊朔承諾的尉陵。

但不慎放跑了人,此事仍一直壓在他心底,使他不太舒服。

隻能自我安慰:戰亂之中,梅允慈區區一弱女子,能逃到哪裏?怕是早早喪生在無眼刀劍之下了。

如今方夫人以這種半開玩笑,半認真的方式提起,有種非要他將這樁深埋心底,不願提起的失誤挖出來,攤開任人嘲笑之勢。

羞惱之間,若非用良好的修養強壓,又考慮到老妻的結發之誼,他早該將人斥罵得狗血淋頭了!

方夫人感受到了丈夫的不快,連忙點到為止,下拜道:“妾身失言,請老爺恕罪。”

“罷了,你去跟柳舉的夫人套套口風,看他家的女兒是否願意。願意便可用。”方必行擺擺手,言盡於此。

他本想解釋一番,說如今他們剛來北地,還未站穩腳跟,萬不可得罪元應時。若當真拿方家庶出旁支出來,不說聯姻,便是獻女,都不夠敬重。

至於梅家柳家的女兒,皆生於赫赫有名的清流大儒之家,這兩家又早現沒落之相,除了名頭,剩下的東西,早晚消亡,隻能攀於方家,受方家控製。

他也不擔心梅柳生二心。

難不成都像梅敬宜那個二愣子,隻知愚昧忠君?家族傳承不要了?祖訓祖地也不要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如今元應時勢大,早早棄暗投明,早早占好未來新朝的位置,百年簪纓,詩書傳家,方能傳得下去。

且他們的女兒和元應時聯姻,便是將他們推到台前,被眾人的眼睛盯著。

便是烈火烹油,也燒不到他們後麵的方家。

可方必行既然受了氣,便什麽都不願同夫人多說,心裏還要多罵一句:婦人淺見,少知少錯,不知不錯!

再說到私逃的梅允慈。

雖方必行咒她早死,但她卻死裏逃生。命大地活了下來。

她對朝堂局勢一無所知。

知道的唯有方必行對她露出真麵目時,大略提到的一些東西。

譬如他說:“梅三姑娘,你不是很想念齊公子嗎?你的齊公子心裏也念著你,故而托我將你帶去中都完婚。”對著她,裝也不裝,直接按著北地的習慣,稱呼中都。

見梅允慈不上當,他又說:“梅三姑娘,方某隻不過請你幫這個小忙。須知,嫁給元應時,便是北地主人的正經夫人,日後有著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幫了方某,方某何嚐不是在幫你?”

最後竟至於變臉,撂下狠話,再不勸誘:“無知小兒!你以為如何算議和?不過是皇帝求元應時放自己一條生路。你兄長為使節,不定受了多少屈辱!如今你隨我棄暗投明,尚能保你兄長一命,到日後祿城破,跌落汙泥時,可別後悔!”

從這些話裏,梅允慈終於隱隱約約地知曉,方必行此行是去投敵。

如今的元應時,已不是當年的齊朔。她的兄長以使節身份前往北地,非是招安,而是求饒。他背負朝廷使命,尚且無能為力,她不過是當年仰慕他的女子之一,又如何能動搖?

她脾氣素來火爆,既知從前事已無法挽回。便撐著十足的高貴氣勢,與方必行對罵:“呸!無恥老賊,你自己晚節不保,便花言巧語,顛倒是非。我梅家子孫自有風骨,決不做通敵叛國的無膽鼠輩!”

“自有風骨?哈哈哈哈哈!我原以為,隻有我那好學生,你那好兄長梅子持,才會抱著如此愚蠢的幻想,沒想到梅家還有一位!”方必行像是聽到了什麽荒謬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

梅允慈從此,便不再說話了。

正是她從這時開始的安靜,使方必行認為她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變得溫順了起來。

最終大意放跑了她。

逃離後,梅允慈記下了方必行所處的地方,懷揣著這個秘密,一路跌跌撞撞,躲躲藏藏地向北方走。

她想,她的兄長正在北地,她要找到他,告訴他這件事,讓他調兵追上方家諸人,為朝廷鏟除叛徒!

其中吃過的苦,自然是難以盡言。

可她哪裏能知道,朝廷早就知道了方必行的不臣之心。

隻是消息封鎖,她這樣的深閨女兒,如何得知?

甚至還帶累了她的兄長,解下尉陵城中的一切職務,押解進京待審。

她哪裏能找到他!

不幸中的萬幸,她雖沒機會找到兄長,但輾轉一月之後,終於碰上了周靜的軍隊。

確切地說,是帶著親衛,輕騎出城的柳鏡池。

柳鏡池是韶聲兄長。雖在家時,他專心讀書,與韶聲並不多交集,但對於梅允慈,這位算得上是親妹韶聲唯一朋友的梅三姑娘,還是有些印象。

年節走動時,他們有過幾麵之緣,他便記住了她的樣貌。

梅允慈長得也漂亮。

她與一身軟肉的韶聲不同,反倒是與堂妹韶言一般的,纖弱的清雅美人。

雖然身上破破爛爛的荊釵布裙堪可蔽體,露出的皮膚上滿是髒髒黑黑的汙漬。

多日未洗的頭發板結成綹,稍稍一扯,就會變成炸開的一團,裏麵藏滿了風沙、泥土和灰塵。

柳鏡池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梅三姑娘?”他翻身下馬,對她說。

當時,她不眠不休地趕路,實在是太累了,正毫無形象地坐在路邊歇一歇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