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直到見了柳鏡池,梅允慈才終於明白一切。

她以為:拿著方必行通敵的證據,及方必行賊窩所在之地,向朝廷陳情,就會有神兵天降,鏟除叛賊,**滌天宇。

而這樣的場景,隻存在於她的期望之中。

方必行之事,朝廷早知道了。

不需要她的密報。

當然,她也從柳鏡池口中,聽聞了兄長如今的處境。

一時間,又是羞愧,又是懊悔。

悲憤交加之下,她趁人不備,突然拔出柳鏡池腰間利劍。

劍鋒出鞘,錚然鳴響。

她決絕地架住劍,向自己的脖子橫抹過去。

“你幹什麽——!”

電光火石之間,柳鏡池竟空手握住了劍刃,將它扯離了她的脖頸。

鮮血很快漫了出來,染紅了整個手掌,順著劍身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梅允慈從未近看過這等血淋淋的場景。

恐慌之下,一時間軟了手腕,再握不住劍柄了。

“嘶——!”柳鏡池強忍著痛意,努力維持著表情,不願失了風度,將手上劍一把扔開,用另一隻手,掐著手掌止血。

梅允慈再顧不得自戕了。

她忙忙跑向柳鏡池身邊,想為他找些東西,止血包紮。

可身上衣裙汙糟,無處可用。

“來人,來人啊!”她抬高聲音大喊道。想要柳鏡池的親衛來幫忙。

“用……用這個。”身前的柳鏡池卻虛弱地開了口,哆哆嗦嗦從袖子裏掏出一張帕子,人卻轉過臉去,不敢看自己血肉模糊的傷口。

“你、你別……嚇我。”他蒼白的臉色使梅允慈更害怕,生怕他一不小心,就要因血崩而亡。

柳鏡池逞強地扯起嘴角,搖搖頭:“沒關係,我注意過,用的是……左手。”

包紮好了傷口,梅允慈便垂頭喪氣地跟著柳鏡池。一道回了臨昌,再不敢輕舉妄動。

——此時,南朝正新失江州。

再之後,柳鏡池向周靜陳明情況,欲將梅允慈送回祿京。

周靜撫須思索,最終語重心長地道:“此事不妥。小梅大人本就被此事牽連,蒙受不白之冤。此時聖人態度未明,若梅姑娘再現身京城,又激起新的謠言,那怕是跳進黃河也擺不脫。且梅姑娘所知,都是朝廷早就收到的舊消息。清者難自證,照鋒,你該明白這個道理。小梅大人再經不起陷害了。”

“那我娶梅姑娘為妻!”

“既然祿京去不得,梅姑娘一介弱女子,無人照顧,那便名正言順地留在臨昌!”

柳鏡池衝動之下,不過腦子地脫口而出。

“照鋒,這父母之命……”

“事急從權,請周大人為我們證婚,容後再向父母謝罪。”

如此,梅允慈便成了柳鏡池的妻子。

這些都是八月中,梅允慈遞給韶聲的信件之中,所提到的事情。

信中還有些委婉的勸詞,說:她知道韶聲少時便不喜歡齊公子,如今陰差陽錯嫁給他,之中定然有苦衷。若過得不高興,可以傳書過潯江,周大人與她的夫君,都會想辦法幫助。

這封信,本該是周靜命他安插在中都的探子,悄悄送到韶聲手上。

卻直接到了齊朔手中,再由齊朔轉交。

究竟是探子不慎露出了馬腳,還是他覺得為此等小事,冒著被發現的風險不值當,所以主動截獲,這就不得而知了。

總之,信被齊朔一把塞在韶聲手心,塞時還不忘陰陽怪氣:“這位周大人對小姐,可真是戀戀不忘,陰魂不散啊。”

“怎麽,當我是你的恩客,他來救風塵?”

說到後麵這句,語氣之中甚至帶上了幾分淩厲。

其實,這封信確實是梅允慈、柳鏡池與周靜共同的意思。

韶聲與齊朔的前緣,世人無從得知。

而周靜在中都的時日裏,也並無機會與韶聲對談。隻是成親之時,遠遠地望見過。

因此,他對韶聲的印象,仍然是南下逃命之時慷慨明義,頗有氣節的剛烈女子。

至於柳鏡池,柳大夫人素來不叫家中瑣事傳到兒子耳朵裏,督促他苦讀勤學。故而,他隻知韶聲一直在澄陽的雲仙山中清修。

再往後,父親去了澄陽又回來,留下叔父一家和韶聲一道,他更不能窺知其中緣由。被親女兒帶著人打了一頓,柳大爺受得了這委屈,但也受不了這件醜事傳出去,當然諱莫如深。

故而,正是因著他們對韶聲的這番印象,才有梅允慈偷偷往北地寄信這一節。

字裏行間,都滿含著殷切的希望,希望身在中都的元夫人,深明大義的柳韶聲,能夠臥薪嚐膽,助她的故國收複失地,驅逐賊寇。

但此事韶聲就更不得而知了。

隻覺得齊朔陰晴不定,火氣不知從何而起。

她也隻能先晾著他一會,自顧自地展開信紙,等他氣消了再安撫。

“梅小姐?她怎麽會給我寫信?”她一邊拆,一邊奇怪。

齊朔雖心裏還有氣,但仍忍不住抱著手臂說風涼話:“她不是小姐當年唯一的朋友嗎?”

“算是吧。”韶聲答。

隻是她越看,眉頭便皺得越緊。

最後竟忍不住緊緊捏住信紙,在手心裏攥成一把。

他們要幹什麽,勸她裏應外合?

如何裏應外合?

莫非要她趁著齊朔夜裏熟睡,一刀殺了他?

越想越不對。

猛然抬頭時,她看見齊朔仍站在身邊,不禁被驚得向後猛退一大步:“你……”你怎麽還在!她下意識想說。

但思及信中內容,又悄悄瞄了他一眼,心中又慌又虛,便及時閉上了嘴。

重新組織過語言後,韶聲才小心翼翼地再開口,不敢看他的眼睛:“這封信,你……你看過吧?”

“看過。”齊朔點頭。

“那……裏麵的話,都不是我說的。與我無關。”韶聲連忙表忠心。

“怕什麽?昔日好友如今成了嫂子,不該高興嗎?”

韶聲總覺得,他的語氣仍不太友好,像啞火的炮仗,將炸未炸,但也不至於真發怒。

於是她靈光一現,大著膽子,嚐試找了個不痛不癢的理由求他。

“你別生氣了。我和周……先生沒有任何關係。”

齊朔猛然扭頭。

似乎說中了?韶聲驚訝地想。

他氣的怎麽是這個?

不懷疑她背叛通敵嗎?

不過,還未等她想出什麽所以然,齊朔頃刻間又變成了柔弱怯懦的元貞公子。

“小姐說真的?那真真就不生氣了。真真心思敏感,所以,小姐要一直疼愛我。不然,就忍不住傷心多想。”他的聲音裏充滿了哀愁。

眼睛裏仿佛也籠罩了一層濛濛的水氣,像春日裏的潮濕的絲雨。

“聲聲小姐想和朋友通信,想和兄長聯係。隻要告訴真真,真真都不會攔著的。”

韶聲被他這一出唱念坐打的好戲,噎得不知說什麽好,隻得幹巴巴地道:“我、我沒有。你、你得信我。”

“所以,小姐願不願意和梅小姐通信?若願意,這封信便小姐自己回。”

“那……我自己回。”

“好。但我們說好,送出去之前,真真會看。”

韶聲理解,這信算是寄給南朝的要緊人物。齊朔是將軍,自然要小心查驗。

因而應得幹脆:“知道了。”

“小姐可不要在信裏偷偷罵我哦。梅小姐再來信,我還是會看的。”

“也不要用暗語,真真都會知道的。但真真不能告訴小姐,到底是怎麽知道的哦。”

齊朔對著韶聲,無辜地眨了眨眼。濃密纖長的睫毛如同蝴蝶翅膀,在水潤的雙眸上撲閃撲閃。

“篤篤。”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是紫瑛。

齊朔來時,揮退了所有侍者,房中剩他與韶聲二人,隻留紫瑛與觀雲退至門外待召。

韶聲連忙將手中還攥著的信件收進懷裏。

揚聲道:“進。什麽事?”

“夫人,三小姐說有事找將軍。”紫瑛依言進屋後,掩上門,躬身道。

“三小姐?哪位三小姐。”韶聲疑惑。

“是柳家的韶言小姐。她說,是方老囑托她來牽線的。說方老想請將軍賞光,後日裏一道去城郊山上登高。”

聽韶聲這麽問,紫瑛立刻發覺方才的回話不妥,什麽都沒說,還惹得夫人追問。

她便連忙梳理好原委,將柳韶言的來意,原原本本複述了出來。

“這種事托小廝遞個口信就好了,她為什麽要來?”韶聲更奇怪了。

柳韶言從來與她不和,一直就沒看得上她。便是她如今做了將軍夫人,估計也如此。

自柳韶言隨著叔父柳舉投靠北地,除了那次她隨齊朔去草廬請叔父出山,就壓根沒理過自己。

韶聲想。

這又是在做什麽?

齊朔的想法同韶聲一樣:“好,朔當然願往,請三小姐回吧。”

”是。“

紫瑛得令出門。

可不一會,她又進來了。

“三小姐說,方老還有要事托她傳遞,不方便旁人知曉,請將軍見麵一敘。”紫瑛說。

“你怎麽又不一起說?拖拖拉拉的。”韶聲道。

夫人啊,我剛才沒一起說,是我錯了。這次我也想一起說,但三小姐她本來話就隻說一半的!紫瑛在心裏大呼冤枉。

若齊朔不在場,她就直接說出來了。

夫人嘴巴厲害,也不會真的把她怎麽樣。偶爾爭辯幾句,是她早就做慣了的事情。畢竟,她們主仆近二十年,關係極熟稔。

但現在有將軍的威嚴鎮著,她大氣都不敢出,哪裏還敢造次。

唉,雖將軍對著夫人,經常用元貞公子的樣子逗她。可形似神不似,原先的元貞公子一點也不嚇人,是她看走了眼嗎?

紫瑛又想。

想來想去,此時卻隻能喏喏受著,點頭如啄米:“奴婢愚笨,夫人教訓的對。”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在心裏不服,趕緊出去問好了,問她還有什麽事情,一起都說了,別老出出進進。”韶聲嗔怪。

”你也去唄。“打發走了紫瑛,韶聲轉身對齊朔說。

“好,真真聽小姐的,小姐再見,晚上見。”

齊朔笑意盈盈地起身,向韶聲擺擺手道別。

推開門。

柳韶言正立在階下。

嫋嫋如荷芰。

而門內,在無人注意的地方,韶聲的臉色卻一下子灰喪了下去。

仿佛彩繪的人偶被抽去支架,隻剩一張皮。

其實,她心裏早已湧起了不適。

從紫瑛再次回轉,說柳韶言要單獨見將軍開始,她就很不舒服。

隻不過在用玩笑的態度,假作鎮定,麵色如常地遮掩過去——她盡力了。

至於為何不舒服,大概是她討厭柳韶言的緣故。韶聲想。

因著低落的情緒,她的嘴角總忍不住要下垂,必須一直強打精神,用力牽著它們,才能保持著平常的位置,裝作若無其事。

臉好酸,好累。韶聲又想。

可她是將軍夫人。

她知道方老就是方必行。方必行托人帶的話,一定是對將軍很重要的話。她怎能不讓將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