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樸質剛直,外慎而中慧。”
方夫人從韶聲的宴上下來,用這九個字,對她的丈夫方必行,形容將軍夫人柳韶聲。
方必行示意她繼續說:“願聞其詳。”
“這場宴席,說是將軍夫人邀請各夫人一道賞玩她新得的寶物,其實是她將自己從列席中人處收到的禮物,全拿出來展示了一遍。我能受邀,大概也是因著這樣的原因。”
方必行皺眉:“如此,豈非每人都拉出來說了一遍?直雖直,也太不留情麵了些。”他話裏說的是韶聲,心裏卻對齊朔打起了小鼓。
他投北這些時日,齊朔對他的態度一貫是十分親善的,甚至還帶著幾分尊重。故而,一時看不透他夫人這套,意在何地。
“那倒沒有。她並未點名送禮的人名。隻是引著大家一件一件地誇。”何人送禮,為何送禮,便隻有相關之人知曉了。
方必行追問:“鑒寶之後呢?”
“之後便很隨意了,她並未拘束大家。宴上除了鑒寶這一環,其餘時候都是輕省的。將軍府的園子裏布置了各色的鮮花,夏蘭,木槿,芙蓉,淩霄,還有一個開滿荷花的池塘,轟轟烈烈的,很是熱鬧。還有各色的遊藝,投壺射履種種。若是怕著了暑氣,也可在將軍夫人準備好的涼帳裏用些冰飲,或行茶令,或消暑閑談。帳裏皆置冰釜,涼氣怡人。”
方必行鬆了口氣:“還算有分寸。”
緊接著又問:“那她人呢?”
“也同我們一道。夫人性子文靜,聽得多,說得少。”
“你說了什麽?”
“不就是那些吉祥話。妾身和她又不是同輩人,更沒什麽交情。可能在舊京中,她在柳家做姑娘時,跟著家中長輩來我們家見過禮。妾身年紀大了記不太清。但我看夫人也未必記得,相關之事,她一字未提。”
“……那就好。”
“夫君還信不過妾身嗎?”
方必行不說話了。
他站起身,在屋內踱了幾步。
“便當真是元將軍的授意,能依命而行,不生亂心,也是極為難得的。確實剛直,不太好對付。”
“你以後再遇上她,切記要注意言行,不可倚老賣老。”
“不,她若對你說了什麽,定要回來,仔仔細細地報給我聽。”
方必行語重心長地囑咐他的老妻。
“是是是,方老爺。都聽老爺的。”
“我們初來乍到,須得先靜心觀察上一月,才能再做打算。“
除了方必行,齊朔也誇獎了韶聲。
他扮著元貞公子的語氣,向韶聲求道:“小姐這次的宴席,可幫了真真大忙。可真真還想讓小姐再幫我一回。”
“你要幹嘛?”韶聲單刀直入地問他的目的。
她對齊朔的忸怩作態已經見怪不怪了,甚至有些麻木。
似乎是從完婚之後,他就越來越愛用這種惡心人的語氣了。
“真真想讓小姐陪著出城一趟。”
“不會又扮行商,賣貨一路賣出應天府吧?上次的皮毛賣完了?這次賣什麽?”韶聲警惕地問。
“不會的。”齊朔的聲音立刻變得可憐兮兮,小心翼翼。
“這次一定當天來回。”
雖然韶聲知道他是裝的,但他美麗的臉上輕蹙的眉頭,哀怨的目光,還是使她的心口,忍不住要顫上一顫。
“好吧。”她說。
這回出城,是齊朔自己駕車,載著韶聲向城郊的山上去。
極為不尋常。
城郊這座山,與舊朝皇家圍場所在的商山,一側相連,故而同屬一脈。
舊朝時,也屬於禁地,百姓不得擅入。
齊朔當政後,廢了商山圍場,這裏便成了京中人郊遊的好去處。
不過,此時正直酷暑,一路上並無多少遊人。
“這是……”韶聲小聲驚呼,伸手捂住了嘴。
齊朔停在了一座墳塋前。墳包低矮,紅土上已經長滿了蔥鬱的青草,墳前有兩顆蒼翠的老柏樹,遮天蔽日。
這座墳有些年頭了。
他將馬拴好,便來牽韶聲的手。
韶聲目光無意掃過那座墳,墳前有座簡陋的石碑,粗糙地刻著字,她一眼便看到了“先慈”、“先考”等字樣。
她不敢再往前了。
扯著齊朔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問,生怕冒犯他:“是齊……令尊令堂?”齊朔父親齊之行,在韶聲的認知裏,從來都是極惡之徒。因此,她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稱呼,便悄悄混了過去。
“衣冠塚。”
“我母早在火中燒得屍骨無存。至於我父,當初幸得柳小姐相助,才能目送他最後一程。如何能斂骨?”
齊朔卻毫不忌諱,語氣平靜,大方講出其中緣故。
“今日是……令尊的忌日……嗎?”
“不是。忌日已過了整二月。”
韶聲不敢再深問。
她隻知齊之行在初夏時節問斬,是自己帶齊朔去看的,卻早忘了具體時日。
不知是否懷著這樣愧疚,還是因別的什麽緣故。
她鬆開齊朔的袖子,向前幾步。
對著墳塋上的石碑,跪下,拱手於地麵,端端正正地稽首。
再起身時,卻發現齊朔竟也跪坐在她身畔。
他注視著韶聲,麵無表情的臉上,嘴角慢慢扯起:“朔與夫人同拜。”
這可能是她認識他以來,見他露出過的,為數不多的,真心實意的笑容。
但這個笑卻十分勉強,遠不如他平日裏信手拈來的假笑那般,舒展好看,令人熨帖到心裏去。
甚至可以稱得上難看,不襯他美麗的臉。
韶聲又與齊朔一道拜下去。
在這種情況下,韶聲不太想說話。
不僅是先人墓前要保持肅穆,她還有種直覺,覺得齊朔此時可能想安靜一會,不願意聽人聒噪。
於是,她自覺地站到柏樹的陰影下,默默不語。
她看著他從袖子裏掏出幹淨的白帕,擦淨了墓碑上的塵土,裏裏外外,仔仔細細。
又看著他用朱砂描過上麵有些模糊的字跡,一遍尚覺淺淡,足足描了三遍。
最後,他從馬背上解下一隻酒囊,倒出四杯。
兩杯放在墳前,一杯捏在手中,剩下一杯,竟轉身遞到她手裏。
“盡在酒杯中。”他用自己的杯沿碰了碰韶聲的。
再向麵前的墳塋舉手遙祝。
而後,一飲而盡。
韶聲跟在他後麵,也向著墳塋祝過,再將杯中酒一股腦全倒入口中。
這並不是她常飲的果酒,溫潤香甜。
而是北地的烈酒,酒液辛辣,微甘的香氣混著接踵而來的極苦,入喉時如同火燒。
一下子去入口,令她下意識地想要吐出來。
然而,韶聲最終還是憑著信念,艱難地蠕動喉頭,將這杯她全然飲不慣的烈酒,一口氣咽了下去。辛辣隻是一時,而口中苦澀久久不散。
她不能在這時吐出來——這是信念。
齊朔又扯起唇角,對她露出一個同方才一樣的,實心的笑容。
起身將墳前的兩杯酒,淅淅瀝瀝地澆在了墳上。
“盡在酒杯中。”他說了同樣的話。
“走吧。”
做完這一切,齊朔對韶聲說。
韶聲欲言又止。
“想說什麽,便說吧。”
“不、不上香,也不擺些供品嗎?”韶聲用她最小的聲音問。
“不必,早晚要遷。一杯薄酒,足矣。”齊朔仍然不忌諱。
“那……什麽時候遷?”韶聲忍不住要追問。
“恢複姓名之時。”
“何時恢複姓名?”見他還答,韶聲膽子漸大,繼續問。
“稱王之日。”
“為何現在不稱王?”
“時機未到。”
竟話趕話地,說到稱王的事情上了!這是極敏感的話題,絕不是她該知道的!韶聲覺得自己實在是問過界,連忙到這裏打住。
這齊朔今天怎麽有問必答,嘴上沒把門的嗎?她又想。
“對不起。”齊朔突然開口。
沒頭沒尾地向韶聲道歉。
他半垂著長長的睫毛,凝望著父母的墳塋。目光仿佛穿透這包小小的土堆,落到了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可能是潯江之南,也可能是燕境以北。
“你怎麽啦?”韶聲覺得他狀態不對,不禁有些擔心。
“……”他不應了。
沉默許久,齊朔終於抬頭。
當他轉向韶聲時,臉上已經完美地掛上了元貞公子的笑容。
親親熱熱地挽起她的胳膊,開口道:“聲聲小姐,對不起。真真方才的樣子,嚇到小姐了。”
“小姐想知道我稱王的事情?真真現在就說。”
“我隻跟小姐一人說,小姐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此時天地父母皆見證,小姐若告訴了別人,他們可是不依的。”
他湊近韶聲的耳朵,壓低聲音嚇唬她。甚至突然伸出食指,趁她不注意,輕輕壓在她嘴唇正中心,做出噤聲的手勢。
“你……”韶聲本想說,你別總這樣壓製情緒。會很難受。
又想起他從來如此。
於是,話剛起了個頭,後麵的便吞了下去。
她不明白他為何總這樣逼迫自己。
或許是北地主人的身份逼迫。抑或許是他生性如此,假麵帶多了,便習慣了任何時候都帶著。她猜測。
“真真我啊,要在天下盡握的時候,再登基稱帝。”齊朔不管韶聲上句未盡之語,自顧自地說起來。也不知是因沒聽見,不在意,還是別的什麽。
語氣輕描淡寫,滿不在乎,仿佛在討論此時的天氣。
“這樣一來,我就不用在未成事時,考慮帳下各人該分走多少利了。”
他攬住韶聲的腰,一把將她抱起懸空,又將她穩穩地放坐馬上。
他仰臉看向她,日光透過厚厚的柏樹葉子,散成細細碎碎的金屑,灑在他淨透的黑眸之中。
“真真這麽壞,小姐會不喜歡我嗎?”
他問。
隻在這裏,帶上了幾分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