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齊朔與韶聲這趟郊遊,去了足足七日。
待吹羽從中都趕上來後,他們有了馬車,便一路急行,甚至就要走出了應天地界。
正月廿三,將軍回朝。
方必行的信在他的案上,已經放了有些時日。
剛過了冬月,便迫不及待差人送來了。
與之同來的,還有他為元將軍準備的年禮。
其實不用拆信,從這份豐厚的年禮之中,便可窺知,他答應了齊朔在上一封信之中,提出的所有條件。
——請元將軍出兵,救他方家出南朝,他以尉陵為獻。
糧草輜重,皆由方必行一力承擔。
元應時允了。
三月南使歸國,北地派大軍送行。
送至澄陽,整修一日,便向著南朝地界奔襲而去。
方必行早已通知好內應,城門大開,迎天軍入城,改旗易幟。
消息傳到祿城,南朝皇帝大驚。
朝廷上下,一時間風聲鶴唳,更怕此事大肆傳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既怕慌亂中出錯,也怕餘人效仿方必行所為。
皇帝本計劃將通敵的罪名安在方必行頭上,好抄了他的財產,補貼國庫的空虛。誰知他當真通敵!還卷走了全部身家!
於是極力封鎖消息,相關人等,秘密應對。
所幸,還有唯一一個不算壞的消息:尉陵關隘,仍受梅敬宜所控。他臨出使之時,便囑咐過守軍,聽他之令。
如今梅敬宜還在往祿京的路上,隻要他願意即刻回返,便能阻住叛賊方必行同北地的裏應外合,為朝廷大軍剿方爭取時間。
梅敬宜當然願意。
甚至與他同行的周靜,也爭取到了皇帝手諭,同梅敬宜一道駐守。
方必行急了,他手下皆是文人,無用兵之良才,又收到祿城風聲,說要圍剿他。
便慌慌張張地寫信來催齊朔。
齊朔卻還是老樣子,穩坐中都。
甚至傳信安撫方必行說:方老何必妄自菲薄?昔日桃李滿天,豈皆無用之棋?尉陵梅子持,既為方老門生,剿首竟未受恩澤?我元家軍善戰,方老靜觀便是。
齊朔信中所言,方必行當然知道其中道理。
但他不願一直幫著齊朔供養軍隊。時日一久,難保齊朔不會盯上他的萬頃良田,私庫巨財。這是他的立身之本,也是他的籌碼。
他既然出了錢,便必須要從北方換點什麽出來。
這種想法,當然不可能同齊朔坦白。
於是,此戰便一直僵持到四月末。
梅敬宜治軍謹慎,久據尉陵城中,從不輕易應戰,反而協同祿城,不斷擠壓方必行的勢力。
便是澄陽前線,元寶時不時地叫陣,用潑皮話侮辱他,極盡他少時在市井之中所學:“梅子持,你就知道做縮頭烏龜,毫無擔當!怕不是千年的王八成了精!是不是見你老師投降了,不好意思見我們了?不怕,你的老師識時務,你是他的學生,肯定學到了他這一絕招!識相點就趕緊滾出來投降!你就算是牆腳下的臭狗屎,剛拉出來熱騰騰的時候還有狗會去吃,別一等再等,變得又臭又硬,連狗都不吃了!”
然而,梅敬宜固守城中,不為所動,一直在等待方必行處出現轉機。
甚至有時心情好,還會上城樓與元寶對罵:“金將軍罵我是狗屎,那你是什麽?吃屎的狗?”
隻自己動嘴巴,絕不動一兵一卒。
直到方必行想到了一條妙計。
他不知用了什麽辦法,將梅敬宜的親妹梅允慈,從祿城之中帶了出來。
並且大張旗鼓地宣揚:梅允慈待字閨中,多年未嫁,正是為了心慕之人齊朔守身。如今南朝舉國皆知,在當年齊之行大案中,他的幼子齊朔死裏逃生,如今已經搖身一變,改名換姓,成了逆賊元應時,與南朝遙相對峙。梅姑娘既知齊朔未死,便大膽出走,前往北方尋找她的情郎。
如今“情郎還魂,勇梅娘為愛相隨”這出離奇的風流韻事,已經傳遍了整個祿城。
牽扯其中的,當然還有柳家的兩位小姐,一位是如今翰林院柳大人恩斷義絕的女兒,另一位則是名滿士林,卻隨父效北的擷音居士柳韶言。柳韶聲是元應時如今的新夫人,柳韶言是元應時曾經的婚約對象,這二位再加一位梅姑娘,三美相爭,這元應時當真是盡享齊人之福。
中都收到消息,楊乃春不禁當著齊朔的麵就笑了出來:“這一個月來,我原還擔心送出去的兵全打了水漂,讓方必行趁機擁兵自重。結果這人花了一個月想出來的,竟是這麽個沒出息的老法子。這法子都給我們學來了,他竟還未用膩!我當真想不通,他富有萬金,怎的就願意死心塌地,向我們投降?”
齊朔笑笑,笑意不達眼底。
方必行文人出身,知守財斂財,畏懼戰場可怖,更畏懼的卻是戰爭於他自身的損耗。就算他手下出了良將,良將不畏死,卻無主公的錢糧支撐,豈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楊乃春征戰數載,如何不知這些淺顯的道理?
齊朔心裏清楚,楊乃春所言,都是他說慣了的,假作直爽的奉承話。
若是在以往,他一般會笑罵兩句,或者解釋一二,給楊乃春一些發揮的空間。
畢竟隻要手下人無二心,又能做事,他並不介意這些無傷大雅的小愛好,甚至會盡量滿足他們。
而且,誰不愛聽奉承話呢?
但此刻,他卻不知為何,暫時不想聽。
“如今尉陵已被圍困,早晚都會到手。方老有獻城之功,諸位可先想想如何相迎。”
齊朔看人極準。
楊乃春見他開口打斷自己,知此時摸不清將軍心思,果然不作聲了。
打破沉默的人反倒成了何澤生:“澤生以為,方必行此舉,有為聯姻造勢的意思,將軍可應。將軍與他欲帶來的這位梅姑娘聯姻,滿足他的要求,便算是獎賞他獻城的功勞了。既鞏固與方家的關係,又離間梅敬宜與南朝皇帝,於我們速取尉陵,是無本萬利的生意。”
齊朔並不表態。既不說讚成,也沒有反對的意思。
吳移便搶先開了口:“我們倒不至於將姿態放得那麽低。方必行已行此舉,梅敬宜便再不能取信於南朝皇帝。尉陵一旦更換守將,不出三月,必然不攻自破。如此,再應下方必行額外的要求,未免多此一舉。更何況,他隻是以造勢來暗示,並未直言。”
何澤生搖搖頭:“不然。此時應下聯姻,便是以此作為方必行投誠的獎賞。便不用在收下尉陵後,再重新讓利。到那時,要獎給方必行的東西,便不一定能如此輕飄飄了。”
吳移失笑:“施霖,此計能顧一時,卻不能顧一世。你讓方必行吃了這次啞巴虧,他不滿意,便會在其餘地方找補。且當他來北地後,我們對上南邊,固然會有更多勝算,但同樣也會受製於此。到時,方必行若想舊賬重提,必定要惹來天大的禍患。”
……
二人各執己見,誰也不讓。
故而,雖唇槍舌劍,你來我往,但這場爭執,一直僵持著,沒有什麽結果。
“此節待尉陵事了,容後再議。“
終於,齊朔伸手製止了堂下的喧嘩。
”諸位自便吧。“
且先將北邊諸人的爭論放在一邊。
吳移確實說中了:方必行的消息放出去後,尉陵很快換了守將。除去梅敬宜在尉陵的一切官職,召回祿城,另行安排。
不知是否受到流言的影響,柳家急於向朝廷證明自己的忠誠,竟自告奮勇地舉薦柳執唯一的嫡親兒子,也就是韶聲同父同母的兄長,柳鏡池,前往尉陵督戰。
南朝皇帝允了柳家的請求。
如今,尉陵之中,由仍在城中的兵部侍郎周靜,暫代主官一責,柳鏡池則掌兵馬,聽周靜之命。
元寶也在此時,突然對尉陵發難。
梅敬宜這樣天生領兵的奇才,是極為難得的。周靜與柳鏡池當然沒有他的能力。
故而,雖他們仍然執行梅敬宜走之前的布置,卻依然防不住尉陵方向的攻勢。
使元寶與方必行終於會合,在尉陵之後,連下江州、臨昌二縣,完全控製了平江府。
不過,元家軍畢竟是北方的軍隊,不熟水性。
攻到潯江畔後,便再不得寸進。
柳鏡池也在一路的潰退之中,練出了些經驗,據潯江天險,幾番打退元寶。
不過齊朔並不會因此責怪元寶作戰不利。
他的任務早已完成。
——取得尉陵,帶回方必行。
為此,中都甚至為了他,舉辦了盛大的歡迎儀式。
時維七月。
平江府守將金暉,同南朝高儒方必行一道進京,接受元將軍的獎賞。
將軍夫人柳韶聲的賞寶集,也應時而開。
她的收禮賬冊,邀請名單,直到開集前三日,才終於定了下來。方必行的夫人赫然在列。
這位方夫人,甫一進京,便向韶聲送了份不輕不重的禮物。
說實話,韶聲從未嚐過這樣的滋味。
她原本還有些緊張的。
沒想好自己該說些什麽。
等真正到了場,她才知道,其實自己什麽都不用說。
也什麽都不用做。
在將軍府的花園裏,下人們布置好了一切。她一個人坐在高座上,俯視著下首的眾位夫人。夫人們有了她的吩咐,才能入席;她說開宴,她們便全起身向她下拜行禮;她叫起,她們才能起。
從她的視角看去,她們手上有什麽小動作,每個細節,她隻需掃一眼,便清晰可知。
這種感覺很好,簡直是好極了!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祖母,甚至開始理解她了。
這樣高高坐著,小輩在底下跪著,全都來討好她,可不是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喜歡誰就獎賞誰,不喜歡誰就懲罰誰。
她與柳韶言,爭來爭去,好像兩隻逗祖母開心的哈巴狗。伸著舌頭,呼哧呼哧地討賞。
祖母高興了就抱著喜歡的那隻親熱,不高興了就照著討厭的那隻踢一腳。
說不定,不僅祖母這樣看她們,祖父、父親、叔父,也有一樣的想法。
再看向下首的一眾夫人。
自己原先總是跪著的那個,現在竟能坐著看人跪了。
韶聲有一瞬間的迷亂。
不過她很快便清醒過來。
這都是托齊朔的福。
當將軍的感覺真好。或者說,當上位者的感覺真好。
怪不得人人爭上遊。
俯視不如自己的人,確實是很滿足的。
但這樣真的對嗎?
倘使富貴人不再富貴,人上之人會消失嗎?沒了人上之人,會更好嗎?她又想。
這是她回憶起吳移去年說過的話,突然有感而發。
是吳移從澄陽帶著她往尉陵去,在路上說的。
說的是他追隨將軍的原因,也是將軍的誌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