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夜裏,吹羽駕著馬車急行,一路出了中都。
韶聲隻知他們投宿在一間館驛之中。
至於車行到哪裏,又是哪裏的館驛,她卻一概不知。
次日天還未亮,齊朔便將韶聲從被窩裏挖出來,說要動身出發了。
“你不是說去玩嗎?怎麽這麽早?”韶聲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摸索著就要穿衣。
齊朔見她實在困倦,衣裳穿得不容易,便一聲招呼也不打,直接上手,幫她穿戴整齊。
“今日沒人駕車了。我們隻能走著去,所以需要早點出發。”他說。
“吹羽呢?”韶聲問。
“昨日的盛裝,還有你的魚燈,都叫他連夜駕車拿了回去。現在還趕不過來。不過,我們走時他會來接的。”
“好吧。”韶聲乖乖地任齊朔擺弄。但魚燈才不是我的,是你的,她在心裏糾正。
春寒料峭,即便是東風裏也帶著寒意。
甫一出驛館,韶聲便搓著臉,跺起了腳。
齊朔為她帶上了一頂狗皮帽子。帽子不太好看,做工粗糙,甚至還很有些用過的痕跡,似乎是久遠之前,從燕北的遊商手下買來的。
“這是真真的舊帽子,雖然舊,但很暖和,絕對不髒的。小姐暫且忍忍。”齊朔怕韶聲嫌棄,特意用上了哄小孩的聲音,向她解釋道。
他這回雖沒再穿著青袍,卻又扮作了江湖貨郎的模樣——背著一個大皮口袋,裏麵裝的又是零零碎碎的小玩意。
“我們現在是從燕境的來的行腳商人,小姐要記住了。”
“好。”韶聲點頭。
狗皮帽子也隨著她的動作,顫顫巍巍地晃動,顯得很滑稽。
她便如此跟在齊朔身後,在將亮未亮的天色裏,滿地潮濕的露水中,沿著官道一路向前行去。
直到天邊露出第一抹魚肚白。
齊朔停下腳步,轉身問韶聲:“要日出了,想等等看嗎?”
“好。”韶聲還是點頭。
原本漆黑的雲層,從天光透出的地方開始,慢慢地褪去顏色,變得灰撲撲的。
而在最淺最淡的地方背後,忽然就有金銀交織的閃光,像是織女的絲線,勾勒著雲層的輪廓。
紅紅的日頭便從這閃光的地方躍了出來。
先是把周遭都染紅。再將紅色變為金色。
最後,紅日高懸,而天光大亮。
“你每日這時,應當早已經起了吧。真辛苦啊。”韶聲眯著眼睛,避開越來越刺眼的日光,不禁感慨道。
“不辛苦。再往前走走,還有更辛苦的。”齊朔答。
“前麵有什麽?”
“買我東西的客人。”
再往前,放眼皆是一壟壟的農田,田中村舍錯落,耕作的農人,或站或坐。
齊朔從小路上拐進去,站在村舍之間,掏出皮口袋裏的一隻銅鈴鐺,一邊搖,一邊放開嗓子,大聲吆喝:“剪子鏡子,胭脂水粉,皮料毛料……什麽都有!”
韶聲跟在他身後,不僅目瞪口呆,甚至深覺丟臉。
他怎麽能!
就算不是出來玩,而是將軍體察民情,也可以裝作行人,以討水喝的名義,再問問農戶就行了。不至於演成這樣!
他那張白淨漂亮的臉,哪裏像個走南闖北的行商?
“剪子鏡子,胭脂水粉,……”
洪亮的吆喝聲不絕於耳。
韶聲認識的齊朔,說話從來輕聲細語,便是元應時,也決不會隨意高聲驚語,失了將軍的風度!
不是臭講究嗎?怎麽這樣?
她隻能低頭看自己的鞋尖,假裝聽不見。
但韶聲卻想錯了。
齊朔的美貌確實為他帶來了許多便利。
因他漂亮的臉蛋,笑眯眯的態度,伶俐的手腳,甚至花言巧語的嘴巴,使他兜售的玩意兒,十分受歡迎。
姑娘們喜歡看英俊的小夥。
老人們喜歡聽漂亮話。
便是心有偏見的大小夥子,也因他怎樣都不生氣的態度,而不好意思地照顧了他的生意。
“小夥子,你這婆娘真不錯,肯吃苦陪你到這兒來。”一名高壯的農人拍了拍齊朔的肩膀。
“多謝大哥!”齊朔笑眯眯。
“你怎麽現在才來賣皮子?中原都開春了,也用不上皮子了,這賣的出去嗎?”熱情的大哥關心他的生意。
“唉,別提了,我從燕地趕來,途中遇到好幾場大雪,耽擱了時間。一路上,雖邊走邊零零碎碎地處理了一些貨物,但總歸不死心。心裏還是想著,萬一能趕上數九呢?趕上了,一定能賺一筆大的。所以留了一批料子,打算賣到中都去。結果,耽擱到如今。前幾日剛在中都賤賣了我的貨物。我也不和大哥說假話,如今我賣的皮貨,都是中都那些大皮行,挑挑揀揀不要的散料,所以賣得便宜。至於其它的小玩意,都是從中都進的貨,都是最時興的,大家買回去,也能圖一樂,嚐嚐都城的新鮮。”
齊朔的謊話張口就來。剛賣完慘,就自吹自擂起來,仿佛真的在推銷他的貨物。
甚至尤嫌不夠,繼續歎著氣,以退為進地添道:“大哥若是忙春耕,沒有閑錢,也不用硬捧場。”
“說什麽呢!”大哥又掌一拍在他背上。
“如今可以向官府借種子,等秋收了再還,隻收廿一的利,能剩下好大一筆購種錢。照顧照顧你的生意,還是夠的。”
言語之間,竟有些一見如故的意思。
“這麽好?借了官府的種子,還是用種子還嗎?”齊朔誇張地附和。
“沒有沒有,可以用錢糧折算,還可以折徭役。小兄弟,我看你做這皮子生意也不容易,要去山裏向獵人收,還要走南闖北地賣,都挺危險。我聽我們鄉老說,縣太爺告訴他們,這借種的生意,凡我們北地的官府,都在做。且這幾年,總有官爺來登記人丁田產,隻要登記了的人,好像都能分到地。不如小兄弟你也回家,找塊地種上。你的心肝小婆娘,也不用再和你一道奔波了。”
大哥語帶揶揄,眼珠子在齊朔與韶聲之間來來回回地打轉。
“看來這幾年,大哥家中的年景都不錯?”
“可不!去年雪下得好,我們就等著今年豐收!去年軍爺都被召去南征了,縣太爺讓我們佃了他們屯田的地,賺了些。今年有了冬天這些雪,若是還能再佃,賺的肯定更多。”
“那大哥再看看我這裏,有沒有別的需要的東西?多買些唄!”
“哈哈哈哈哈,小滑頭!”大哥被齊朔逗得大笑。
除了這位剛認的大哥,齊朔與其他人也相談甚歡。
零零碎碎地拉了許多家常。
皮口袋裏的玩意,竟也真賣出去了一些。
獨韶聲一人,尷尬得連繡鞋裏的腳趾,蜷曲又伸展,不知重複了多少次。
她原想著:我不說話,就沒人注意到我。
偏偏總有旁人看她站在齊朔身旁,要提上那麽一兩句。
別說了,她不是從燕地一路跟來的!他也不是!別聽他騙人!什麽時候能結束!
韶聲在心裏默念。
終於,村子裏的生意做完,齊朔轉身從村口離開。
韶聲趁著隻有他們二人,抓著他的袖子問:“還要去別的村子嗎?”別去了,求求你。
齊朔:“小姐覺得不好玩?”
“……”韶聲什麽都不想說了。
“那真真帶小姐放紙鳶?”
他當真從背著的皮口袋裏,拿出了兩隻畫著燕子樣式的紙鳶。
紙鳶的骨架被巧妙地疊著,因此能放進口袋裏。
“你連這個都賣!”
韶聲瞪大了雙眼。
“放嗎?”
“放!”隻要不再和陌生人亂搭話,她怎樣都可以!
他們很快便找到了一處小溪旁的荒地。遠遠看去,地上蒙著一層若有似無的綠霧,但走近卻看不見。
溪旁生著一顆老柳樹,柳樹的枝條雖乍看上去光禿禿,上麵卻悄悄鼓起青色的葉苞,再過段日子,便要從中生出嫩嫩的綠芽了。
韶聲拉著紙鳶的線,將它越放越高。
她以前從未在這麽開闊的地方放過紙鳶,也沒放過這麽高,高得變成了空中的一顆小點。
當然,部分是因為,她心裏存著和齊朔競爭的一股氣。
她不能比他放得低!
齊朔似乎察覺了她的意圖,笑眯眯地看著她,將自己的紙鳶扯低了一些。
韶聲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便有閑心和齊朔搭話:“我一直想問,官府借種子出去,收回的時候豈不是很麻煩?還的時候還什麽的都有,度量不齊多難算。到你那裏,不會累死嗎?”
齊朔:“不會呀。那位大哥不是還說,人丁田產皆登記在冊。因此,將軍府隻需在春耕後,依照各地借種的數目,田丁的賬冊,製定年末征收的計劃,計劃以錢糧計,國庫也隻收錢糧。而後,再將計劃層層分下去,由各級官員自行完成。”
韶聲還有疑問:“那這樣一層有一層,會有人虛報,或者誇大折算後的損耗嗎?你看,糧食兌換種子,這個數應該不是一定的,會根據收成的好壞浮動吧?”
齊朔:“對。”
韶聲驚訝地看向他。
——竟然答得這麽理直氣壯,麵色絲毫不變。
“那怎麽辦?!”這樣豈不是將白花花的銀子都浪費掉了!還肥了貪官!她都有些替齊朔著急。
“如今還好。我治下人口不多,土地與人丁尚可對應,不曾同南朝一般積弱。”
“人多了就會像南朝一樣,那就不能趁現在人還不多的時候,解決這個問題嗎?”
齊朔微微一笑:“別急,當下有更亟需之事。”
“那、那,這都不算急,你怎麽現在不去處理最急的事情,還在這裏貪玩放紙鳶!”韶聲忍不住要責怪。
她說話時,想的又是吳移對她的叮囑。她在理解齊朔了,可他自己——看上去卻不上心。
“如何不處理?今日與百姓相談,便是在了解如今的物價收成,府縣情況,為今年的花費與施政作參考。”
齊朔說。
韶聲頓感自己受了捉弄。
“哦——可真好玩啊,元大將軍。”
拿他方才問自己的話,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