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二年開春以後,雄踞北方的元應時整備軍隊,再次揮師南征。

此時,去年年中所據的平江府四縣,上上下下已頗為穩固,轄軍與尉陵多有交鋒。

大軍行至澄陽,城中迎接的儀式,仍然十分隆重。

齊朔高高地坐在馬上,目光悠閑,有一陣沒一陣地打量著四周情況。

馬蹄不急不徐地踢踏在城內的主街上,齊朔拉住韁繩,不經意地問向身邊隨行的元寶:“柳韶聲又沒來?還是你又沒請?”

“稟將軍,自上回將軍提點之後,末將已約束過手下諸人,凡事需敬奉小姐,不可再犯。此次,專為小姐準備了華蓋寶車。隻是……小姐她不願來。”元寶抱拳,恭敬答。

齊朔眯起眼睛,笑眼彎彎:“又生氣了?這次又是為何?總不會上次的氣,還未消下去吧。”

“末將……不知。”元寶一時不知如何作答,隻得硬著頭皮老實回。

齊朔笑意更甚:“沒說你,你怕什麽。”

他一揮馬鞭,一馬當先,向前躍去很遠,才回頭吩咐元寶:“我等下直接回府,大家也都去休整,不拘什麽虛禮。一路風塵,也該歇息了。”

“是,將軍。”元寶在他身後應。

此時,韶聲正將一張矮榻搬至院中。

又抱來一堆話本。

她與觀雲一人選了一本,相對而坐。

矮塌倚靠著一架茂密的丁香。

深淺不一,粉紫相間的小花,一串一串,搖搖晃晃地垂落頭頂,如同瀑布流瀉。

日光透過花與花的間隙,碎碎地投照下來,像是片片的金箔,灑在韶聲的臉上身上。

春光融融,曬得人暖洋洋的,不想動。

韶聲舒服地將雙腿蜷起,側躺在矮榻上,立起話本,聚精會神地讀著。

正專注間,忽然聽得觀雲叫她:“小姐……”

這已經是觀雲第三次喚她了。

前兩次,都因為她太專注,所以沒聽見。

韶聲不情願地合上話本,用右手隔在書脊處作書簽,以免之後再翻開時,要重新找。

“怎麽了?有看不懂的地方?”韶聲問。

她知道觀雲識字不多。能認得的,都是雲仙庵住持為了讓她伺候人,臨時教的。因此給觀雲看的話本,都是以圖片為主,很少有字。

“不是……我是在想,小姐真的不去迎將軍嗎?上次就沒去,這次金將軍專程來請,小姐也不去……是在慪氣嗎?”觀雲猶豫又擔心地開口。她想讓韶聲去接齊朔。

“你覺得,我以什麽名義去呢?上次沒有名義,所以我不能們正大光明地去。這次也沒有啊。”韶聲直起上身,將書背過來,攤在腿上。

她認真地回答了觀雲的問題。

“可是,這次有金將軍為小姐準備……”觀雲繼續勸解。

“那也沒有名義。就算元……金將軍有準備,我去了,別人心裏不知道該怎麽想我呢。”韶聲重新拿起話本,眼睛已經移到了話本的字上了。她一邊看,一邊答。

“但小姐並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啊……”觀雲不放棄。

“你不知道女人善變嗎?我就是善變的女人,現在在意了。”韶聲正看到入迷處,隻從書本上方露出一雙眼睛,敷衍搪塞道。

“今天日頭多好,冬天悶在屋子裏不見太陽,現在好不容易能曬曬,要珍惜。”她甚至反過來勸觀雲。

“小姐珍惜日頭,怎麽還看書呢?什麽書這麽好看,給我也看看。”一隻修長如玉的手斜伸出來,抽走了韶聲手中的話本。使她躲在書後麵的臉,全部露了出來。

韶聲沒了話本看,隻得抬頭看向來人。

真是說什麽就來什麽。

來人正是她與觀雲剛才討論的將軍,齊朔。

他雖卸了甲,卻仍是一副武人的打扮。

黑衣窄袖,長發以銀冠束起,線條利落的小腿緊緊地裹在皮靴之中。

沒穿他喜歡穿的青袍。

反而使他明豔的美貌,毫不掩藏地展露出來了。

英氣勃發,濃烈衝人。

這時候,他不是剛入城嗎?

不知是不是春日懶倦,日光將韶聲的腦子照得有些遲鈍,隻知懵懵地看著,什麽也想不起來說。

齊朔對著觀雲揮了揮手:“你先出去。”

“是、是。”觀雲一眼都不敢看他,如蒙大赦地跑走了。

觀雲走後,齊朔打開韶聲的話本,數著字,一字一句地念起來:“初時,書生遇雨……”

聽著齊朔充滿感情的朗誦,韶聲覺得,仿佛是自己心裏最羞恥的秘密,毫無準備地被他扒開了放在大庭廣眾之下,暴曬。

“不好看,別念了。”韶聲捂著耳朵,小聲抗議。

“小姐光顧著看書,都不來接真真。既然書不好看,真真難道連書都不如嗎?莫非聲聲小姐要做大學究?”齊朔俯身,傾向韶聲,將書冊又放回她的手中。

韶聲被他拿話堵住,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隻能再懵懵地看著他。不過,看不過一會,就又被近在咫尺的美麗懾住,紅了臉,慢慢轉過頭去。自以為臉轉得不露痕跡。

韶聲其實是不知道如何麵對齊朔的。

因為她看不清楚他真正的態度。

大部分時間裏,他總是笑眯眯地,對著她陰陽怪氣。每當他這樣,韶聲總恍然回到舊京城,會下意識地以大小姐對待元貞公子的態度,覺得齊朔可親,可以肆無忌憚地同他爭論,甚至是吵嘴。

但偶爾,屬於元應時的肅殺之氣,對著她仍然會露出些許。正如猛獸隱約的獠牙。

這使她不免考慮起自己的處境。

雖然,齊朔說過,他會供養她,她在他這裏,仍舊是柳二小姐。甚至還說要成親。

那他到底會供養多久呢?

她知道自己不聰明,無從揣測齊朔這個聰明人的想法。

但她唯一知道的一點,齊朔如果膩了她,拋棄了她,她就要同觀雲所說的一般,要麽直接去死,要麽胡亂嫁人餓死,要麽委身青樓屈辱而死。

如何讓齊朔不膩她?

在澄陽剛見著齊朔時,韶聲是很有誌氣的,覺得隻要討好,就能成事。

現在卻認清了現實。

因為她猜不著齊朔的心思。其他的,更無從談起。

既然怎麽努力都不一定成,不如先享受,讓自己舒服一些。多活一天,就當多賺一天。

何必想那麽多。

聰明人想得多,能想出破局的辦法。她這種愚人,想太多隻會徒增煩惱。

這是齊朔走後,她獨自呆在澄陽時,琢磨出來的東西。

當然,她有這樣的想法,還免不了另一件事情的推動。

正巧,麵前的齊朔也撐著頭,翹起嘴角,問到這件事:“聽說正月裏,你帶著人去柳園,將你父親打了一頓?”

柳園,便是澄陽柳家的舊宅,如今叫柳園。

“對。”韶聲大方承認,絲毫不遮掩,也絲毫不悔。

當時,韶聲的本意,其實是去給柳家人拜年。並不是要打人。

柳家人在柳園住下後,並不邀請韶聲回家。

就連柳大夫人顧氏,哭哭啼啼,心疼萬分地來了又走,也沒提起過一個字,說要她回家。

甚至何澤生還來關心過,說:“何某問了柳執、柳舉二位先生,問何時接小姐回家。但他們要麽推脫,要麽轉移話題,並不給我明確的答複。是何某有愧於小姐。但柳家家事,我也隻能插手至此了。小姐最好還是自己同家中說和,畢竟是血脈親情,哪有什麽大仇大怨?”

韶聲嘴上答應著:“多謝何公子為我奔走。何公子辛苦了。”

但她實際做的卻是:既然柳家人不邀請,自己便知趣,一直在齊朔的將軍府邸住著,絕口不提要回家的事。

免得大家都難做。

不住在柳家,韶聲作為小輩,便是隻全禮數,都要去拜年的。

但拜年並不順遂。

她初見父親時,想要揮舞的茶壺,終於在拜年之時,砸了出去。

當時是正月初二,韶聲帶著觀雲,提著年禮,叩響了柳園的榆木大門。

吹羽受元寶命,時時率人護衛韶聲,一切聽從她差遣。此時也不例外。

迎韶聲進去的人,是柳園的管家,管家將她交予了柳大夫人的丫鬟紅玉,便離去了。

紅玉引著韶聲進了柳大夫人顧氏房中。

韶聲對母親有怨,且幾月之前還剛說過,說不想見母親了。

此時再見,難免有些不尷不尬。

顧氏見到女兒,卻沒韶聲那麽多的想法。

雖然對上次的不歡而散,避而不談,但仍然拉她坐下,關切道:“瘦了不少。”

韶聲不好意思地笑:“還好吧。”

顧氏搖搖頭:“定然是缺人照顧。”

“不過,韶言馬上也要過來,到時候,我修書一封,令紫瑛跟著一道。她自小就照顧你,定然不會讓你再受苦了。”

“柳韶言還沒來嗎?我以為她會隨二叔一起來。”韶聲順著母親的話,隨口問。

“澄陽艱苦,元將軍態度不明朗,我們一路上吉凶未卜。她一個姑娘家家,怎麽舍得叫她受這種苦。”顧氏答。

澄陽還苦?荒唐!齊朔的將軍府,尚且隻是沿用澄陽知縣的官邸,柳家可是住在何公子為他們新修的老宅裏,不知比將軍府豪奢多少倍!

就算澄陽真的苦,柳韶言吃不得苦,她柳韶聲就吃得?

韶聲差點就要忍不住。

但她還是壓著火氣,繼續與母親搭話:“那如今為何又要來呢?”

顧氏:“如今,你叔父已經看到了元將軍求賢的誠意,為他所動,願用畢生所學以報知己。而元將軍未婚,韶言未嫁,將她接來,正可成就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