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金暉,也就是元寶,在何澤生問起韶聲與將軍的故舊時,隻是打哈哈糊弄過去,一個字都不說。
不僅是在中都的舊事。
韶聲在雲仙庵的舊事,也一個字都不說。
畢竟將軍交代過,不能說。
不過,何澤生很快就不必擔心韶聲與柳家人的關係了。
因為柳大爺柳執,柳二爺柳舉,並二位夫人,輕車簡從,已經悄悄來到了澄陽。
他可以親眼見到。
柳家人與韶聲的見麵,並無任何花俏之處。
韶聲早早收到消息,在澄陽官衙裏候著,等何澤生為她引見。
柳家人久等不來,觀雲一直陪在韶聲身邊,她忍不住,扭扭捏捏地問:“小姐,我之前騙了何先生,沒說你在雲仙庵的事。但……若是何先生一直不知道,等下怎麽幫我們啊?”
她猶豫了好幾日,不確定要不要說。在韶聲同家人重逢之際,終於問出了口。
小姐竟當真是澄陽柳家正兒八經的二小姐!
柳家怎麽就把人扔在雲仙庵不管了?
自己是走投無路討生活,所以才投奔雲仙庵,可小姐家人尚在,家中資財豐富,怎麽就?
怪不得知道雲仙庵的真相後,對她的打擊那麽大。
觀雲擔心韶聲。
所以,雖然何澤生是好意,但她仍然擔心他不知原委,隻顧幫小姐與家人說和,反倒會讓小姐尷尬難受。
韶聲看上去卻頗為平靜。
還有心情反問:“那你又為何騙他?”
“我、我覺得,這種不光彩的事,哪是能隨便跟人講的。聽的人,一開始或許會歎息,但事情終究不是發生在他們自己身上,誰知道會不會被拿去做席上的談資。若遇見更冷漠的人,甚至還會厭煩,覺得是在訴苦。”觀雲答。
“我不知道我想得對不對。反正我自己是不願講的。”她又小聲補充。
韶聲微笑,溫聲道:“我也不知道。但我也是這麽想的。當日多謝你。我不想讓何公子知道。”
觀雲終於放下了心中的糾結:“那就好,那就好。”
不過她的擔心仍未結束:“那……柳家人就要來了,怎麽辦?”
“沒事。不會如何的。”韶聲又微笑,拍拍觀雲的手。
“好、好的。可是小姐……我覺得你笑的越來越像,將軍了。都是一樣和和氣氣的……但……”觀雲仍然遲疑。
“真的嗎?”韶聲摸摸自己的嘴角。
“是的。就是跟之前不同了。原先的小姐……是很直接的。但剛才笑的時候,好像把一切都藏起來了。光看笑,小姐笑起來很有貴人風範,又溫柔又端莊。但可能是我與小姐朝夕相處,知道小姐不應是這樣的,至少不會笑。所以,我覺得小姐笑起來同將軍有些像。”
“對不起,我說得冒犯了。”觀雲說完,就慌忙道起歉來。
韶聲用手將嘴角撫平:“沒關係。這是好事。”至少,她似乎是已經能學著齊朔,掛上假麵了。
或許人也變聰明了。
二人正對話間,何澤生派人來傳,說二位柳大人已經到了,請柳二小姐出來一敘。
“好,就來。”韶聲起身,隨著傳令之人,一路來到正堂。
正堂之中,隻有柳大爺與柳二爺,兩位夫人並不在。他們分坐上首,何澤生立於陪席。
見著韶聲進來,麵上沒什麽表示,隻等著韶聲先同他們行禮。
“咳。”何澤生機敏,見此狀況,清了清嗓子,便要出來打圓場。
好在韶聲並不使他為難。
何澤生的聲音剛落,她便對著上首,盈盈下拜,朗聲叫人:“父親、叔父。”
“離家幾載,禮數也疏忽了嗎?”柳大爺卻不受她的禮,直接不滿地質問道。
“罷了,你下去吧。既要回柳家,便讓你母親好好管束管束。”他也不等韶聲的反應,揮手就讓韶聲走。
“好。”韶聲也沒什麽異議,順著他的話,又行過一禮,轉身便要走。
想起齊朔臨走前說過的:對著柳家人,她想怎樣就怎樣。
若是沒有外人在場,她便要撕破臉皮大鬧,高聲質問,問他們為何將自己拋下,差點淪為娼妓。與他們大吵一架,甚至廝打一番。
反正她去雲仙庵前,見過父親失態的樣子。
不過是自己高聲拍桌子,他就嚇得躲進女人懷裏不敢出來。如今自己豁出去,將他從座上扯下來,拳打腳踢,他也未必敢反抗。
大概是與齊朔一起久了,耳濡目染之下,韶聲心中的想法,雖沒了當小姐時候的刻薄咒罵,卻也多了許多叛逆。
可何澤生就站在旁邊。
那她對著柳家兩位長輩,實在是沒什麽可說的。
正好想走。
一旁立著的何澤生,本還自得於自己的安排,期待著看見親人重逢,涕淚交零的動人場景。
卻沒成想,柳家二位名士,竟連寒暄都不願寒暄,就讓柳二小姐走。
不僅如此,柳二小姐竟走得也十分利落。
畢竟是一家人,至少麵上還是要顧及一二。
這樣想著,何澤生連忙出聲阻止:“柳二小姐今初見二位先生,該多敘敘。若是因為施霖在此,讓幾位不太自在,施霖這便離去。”
此時,他代表著元將軍的謀士,便不能同跟韶聲閑話時,依照在舊朝的規矩,喚他們“大人”了。
韶聲本已走到門邊,聽何澤生說要離開,她頓住腳步,又將身子轉回來。
何公子要是真走,等他一走,她就拿桌上的茶具,砸破父親和叔父的頭。
用這樣更加簡單粗暴的法子,砸傷了他們再逼問,也無需和他們比誰嗓門大。
她已經看好了。
柳大爺卻堅決拒絕了何澤生的好意:“我等與何先生議事,怎可有女子在場?不成體統,於何先生不敬。”
“這……”何澤生難得語塞。
“我走便是。”韶聲說完,便再不停頓地,出門揚長而去。
毫不在乎堂中人的反應。
無論何公子如何回答,父親反正是不願她在場。
那確實是沒機會砸他了。
下次再說。
雖兩位柳先生與韶聲的見麵,並不算愉快。
但齊朔交給何澤生的任務,完成得卻不錯。
柳舉一點就通。
何澤生按照齊朔的吩咐,為柳舉準備了柳家在澄陽的舊宅。
為了將讓柳舉住得更舒適些,他還自作主張地掏錢,將宅子整修一新,才安排柳家人住下。
柳舉便當真在澄陽隱居避世了。
至於韶聲的父親的柳執,也陪著弟弟,暫居於此。
柳大夫人顧氏也因此,有了探望女兒韶聲的機會。
“母親坐。”韶聲將母親引到自己的住處,為她斟滿一杯茶。
顧氏接過茶盅,卻並不入口,隻是捧在手中。
她沒心思喝茶。
隻是焦急地問道:“韶聲……你與元將軍,是……”無名無分的關係?
語氣雖急,但還顧著貴夫人的教養,不願將未盡之語說透。
“母親不都看到了嗎。”韶聲答。
“你與周大人的親事,我們是無奈之舉……”顧氏的話裏充滿了擔憂,“但你也不能因此自暴自棄……”
“那你要我怎樣?我有得選嗎?”韶聲驟然地提高了聲音。
“難道要我去死?哦,我忘了,你們把我一人扔在雲仙庵,本來就打算要我去死!是我命大活到如今!”她整個都激動起來。
“不不!娘絕無此意,娘怎麽舍得!”顧氏放下手中茶,反抓住韶聲的手腕,不住搖頭。
韶聲用力掙開母親的手,站起身:
“是,娘是不願看著我去死。瞞著我離開澄陽前,還專為在雲仙庵的我送去金銀,叫我避著元將軍走!”
“那和要我去死,有什麽區別!”
“哦,對我來說,沒區別。對你來說,區別卻大了!隻要你沒看見我死,在你心裏,就是不舍得,不忍心讓我去死!”
從進雲仙庵以來,受過的種種驚悸與委屈,似乎全浮現在韶聲眼前了。
不知是記憶,還是淚水,使她的雙眼模糊。
她高聲指責著母親,像是在發泄,又像是在控訴。
“你知不知道,雲仙庵到底是個什麽地方?”韶聲用袖子抹掉眼前的淚水。
驟然清晰的視線裏,顧氏正在低低啜泣。
她渾身顫抖,椅子已經不能支撐她柔弱的身軀,使她慢慢滑落,委頓於地。
宛如雨中一朵不堪攀折的玉蘭。
便是失態時,也端著貴夫人的風度。
韶聲突然覺得沒意思極了。
母親又能做什麽?
母親從來做不了什麽。
除了聽父親的,她隻能督促自己學著柳韶言,學她聰慧,學她文才,去討父親祖父的喜歡。
無論是與周大人的婚約。
還是逃離故京城時,隻留自己一人幫助周大人。
或是去雲仙庵修行。
甚至是將自己留在雲仙庵自生自滅。
“你走吧。別在我這裏哭了。”韶聲背過身。她不想再看母親徒勞地哭。
惹她心煩。
“韶聲……是娘對不住你……”顧氏哭哭啼啼地扯住韶聲的衣擺。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哭,不是哭我,隻是讓你自己的心裏好受一點。”
“你還有丈夫,兒子,別的女兒,甚至還有侄女柳韶言。可我隻有一個母親。”
“我為什麽要看你哭?”
“難道還要跟著你一起哭嗎?”
“母親,以後別來了。”這是韶聲對顧氏說的最後一句話。
韶聲心中突然無比清明。
齊朔說得對。自己本不信佛,信的是與母親的親緣。
隻是心中雖然清明。
淚水卻爬了滿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