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韶聲終於忍不住了。

她霍然站起。

“柳執在哪裏?”

語氣裏不自覺地帶上了與齊朔相似的森然冷意。

顧氏不可置信。

她急忙拉住韶聲,惶恐地伸手,想要捂住她的嘴:“你……如何能直呼你父親的名諱,這是不敬……是大逆!”

韶聲甩開母親,不與她糾纏:“你不說,我也有辦法知道。”

她叫來吹羽與觀雲,命他們將管家捉來。

柳園之中家丁雖多,但多是何澤生安排的。

如今見著吹羽帶著一眾護衛,皆披甲佩刀,形容整肅,似全是營裏來的軍爺。

軍爺行事,他們哪裏敢攔。

竟使韶聲如入無人之境。

很快便找到了管家。

韶聲拔出吹羽腰間長刀,架在管家脖子上。

厲聲道:“帶我去找柳執。”

管家戰戰兢兢,舉起雙手:“二……二小姐,有話好好說……都是一家人。”

韶聲手中的刀刃更近幾分,微微刺破了管家的皮膚:“少廢話,帶路。”

“是、是是!二小姐饒命!”管家不敢再輕舉妄動。

一路闖進柳園深處。

柳大爺正用帕子蒙著眼睛,與幾名侍女在梅林裏遊戲。

梅花開得紅豔亮烈,鬱鬱芬芬;侍女年輕貌美,豆蔻之年,正如那梅枝上將放未放的花苞。

柳二爺立於一旁,麵前鋪著畫紙,正將這場名士消寒的雅戲,惟妙惟肖地摹記下來。

韶聲卻從來不是個雅人,自然不會不舍得破壞這一雅景。

她吩咐吹羽:“把他們兩個給我打一頓!”

吹羽受過元寶的吩咐,韶聲要做什麽,但凡無涉軍中事,皆需服從。

此時,當然也聽命於韶聲,不會顧及柳家二位先生的感受。

“是。”吹羽向韶聲抱拳一揖,抬手就讓身後護衛齊上,將人摁倒在地。

柳二爺驚呼:“二姑娘,這、這是何意?”

柳大爺眼睛看不見,驟然被壓倒在地,下意識的反應是呼救:“救、救……。”

柳二爺的話,讓他將未出口的救命二字,生生咽了回去。

吹羽走上前,為他解開了蒙眼的帕子,讓他看清楚如今的狀況。

沒了眼前的遮擋,對著韶聲,柳大爺卻大不如柳二爺一般客氣,痛罵道:“柳韶聲,又是你這個逆女!身為我清流家的女兒,不守貞潔,行婉轉攀附,媚上惑主之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如今竟還敢不敬親父,恣睢叛逆,該殺!”

還敢罵自己不該在齊朔這裏討生活?

韶聲氣得聽不下去,一把抓起柳二爺擱在畫前的碧玉鎮紙,狠狠地向父親嘴巴上擲去:“閉嘴!”

柳大爺眼見著要砸過來,在護衛鐵鉗般的大手下,奮力掙紮。可惜,嘴巴躲過去了,鎮紙卻實實在在地砸中了他的額頭。

登時血流如注。

“啊啊——!”柳大爺大叫起來,身子在地上不斷地跳動,伸手想要護頭。

韶聲:“你不過一點小傷口,就叫得要死要活,我在雲仙庵經受的那些,又算什麽?給我打!”

護衛們領命。

至此時,兩位柳先生,已經顧不上說話了。

隻知道蜷起身子護住臉,哆哆嗦嗦地求饒:“好漢饒命,饒命……”

沒有韶聲的吩咐,護衛們不為所動。

仍然對著他們拳打腳踢。

“二姑娘,你是不是不忿韶言……覺得我們不該把她嫁給元將軍?聽叔父一句勸……人各有命,強求未必能遂願。元將軍……如今惜我之才,請我出山……回報知遇之恩,我的女兒自然更加合適……好女子,應當不憤不妒……”柳二爺終於忍不住出聲,斷斷續續地,還想要教誨韶聲。

“我打你們,與柳韶言何幹?現在就親熱地叫起元將軍了?就背叛舊主了?說好女不侍二夫的是你們,那你們呢?就可以侍二主了?難道你們是娼妓,脫了褲子誰都能上?娼妓是為了活下去,你們是為了什麽?”韶聲越說越激動,言語之間,不免粗俗。

“二叔,你甚至沒見過元應時,不知他形貌幾何,高矮胖瘦,就承他的知遇之恩?尉陵還沒破呢!故京危時,你們最先跑,澄陽尚在,你們也棄城而走!”

“大逆不道……柳韶聲,你竟是……南朝餘孽,現在還……不忘舊主……”柳大爺覺得自己要死了,對著吹羽,氣若遊絲地說,“軍爺,你們……就這麽聽一個南朝餘孽的話?還……不幫將軍清理門戶?”

韶聲被父親這有心的挑撥一激,走上前就是一腳,踹在他心口:“不過是一頓打,你們就受不住?什麽柳家名士風骨?哪有一丁點骨頭?”

“吹羽,你若是怕被我牽連,現在便可停手,將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報予金將軍。所有責任,我一力承擔。”她又轉頭對吹羽說。

“小姐不必擔憂,將軍既把我們撥來,便聽令於小姐,絕無二心。”吹羽回。

韶聲:“好,也不必把他們都打死。將軍能將他們接來,定然有他們的用處。”

吹羽:“明白。這些都是皮肉傷。待將軍返回澄陽後,我保證它們消得無影無蹤。”

韶聲又用腳尖挑翻柳大爺的臉,強迫他臉朝地:“皮肉傷都受不得,柳家累世簪纓,可真是細皮嫩肉!你可別想著日後為難母親,這柳園裏裏外外,都有人看著。你若是為難她一次,我打你一次。”

她學著齊朔陰陽怪氣的樣子,威脅她的父親。

這便是韶聲在柳家打人的始末。

她打完人,便將事情報給元寶與何澤生。

對於齊朔知道的反應,她其實心中忐忑,並不願想。畢竟,柳家確實是他從南朝引來的。

不過,打了就打了。她不後悔。

如今,齊朔果然來興師問罪了。韶聲想。

她幹脆地承認了打人之事後,便閉上雙眼,揚起臉,梗著脖子,拒不認罪。

“睜眼,我可什麽都沒說。”齊朔又抽出剛放回韶聲手中的話本,在她鼻尖上點了點。

韶聲的眼皮顫了顫。

“再不睜,就當你真是南朝餘孽了哦。”齊朔收起話本,換成玉竹般的二指,夾住韶聲的鼻子。

”嗯嗯——我不是!他們該打!我沒錯!“鼻子被捏住,韶聲呼吸不暢,聲音也有些走調。

當她真見到齊朔,並被他當麵問起時,其實是害怕的。

但她不能怕!

所以,盡管身子微微地發著抖,她仍然強撐著心中的勇氣,盡全力大聲說。

拒不認錯。

隻是再這樣的情狀下,她自認為擲地有聲的剖白,難免顯得有些滑稽。

”沒說你錯。快睜眼。“齊朔鬆開手。

韶聲終於睜開了眼睛。

鼻尖被捏得紅紅,雙頰也因憋氣,紅紅的。

像顆粉撲撲的桃子,借著日光,還能看見麵上幼嫩的絨毛。

齊朔等韶聲平複下來,問道:”儒士教導子女,都是君臣父子,不可逾越,對女子則規訓更甚。你從小受這樣的教導,為什麽想到要打他們?“

韶聲被問住了。她也不知道。

隻得答:”不知道,想打就打了。不過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甚至還得遠遠不夠。

齊朔展顏而笑,黑曜石一般的瞳孔閃著明光:”好。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那你打人時,有想過後果嗎?想過我知道了,會如何嗎?”齊朔又問。

“沒有。要殺要剮,都隨你。”韶聲垂下頭,隻露出衣領上的一小段白皙脖頸。

“那便是想過了。想你壞了我的大事,我回來後,大發雷霆,將你先剮再殺。”齊朔話說得認真而篤定,可最後還是忍不住偷偷笑出聲。

“事情並不總有一麵。你打人,對我有壞處,也有好處。”他調整好表情,不再嘲笑韶聲,繼續說道。

”壞處便是:如今柳家人在我軍中,大失顏麵,高士名節被你全打沒了,日後,我若想將求得柳家大賢的消息,大張旗鼓地宣揚出去,在北地便不那麽容易。至於好處則是:軍中對他們如今待遇,早已不滿頗多,你打他們,反而應了軍士們的需求,使我管起來省些力氣。“

”不過這壞處,倒不那麽要緊。柳家大賢柳舉,我不需要他為我做什麽。隻需要通過他,將我禮賢下士的名聲傳到南朝去。他此人到底如何,效力多少,境況如何,並不重要。“

”還有些不好不壞的地方。譬如你精明的祖父,很可能不願將柳家的籌碼,全壓在我一人身上。正好能借你不敬父母的名義,斷絕你與柳家的關係,說你與我這個土匪勾結,召你父親回去南朝。如此,最終無論我勝,還是南朝勝,柳家都有人,能做輔國的肱骨之臣。所以,我不擔心你讓柳家人受了屈辱,以至於良臣怒而旋走。既然來了澄陽,便是心甘情願入我的圈套,沒有再走的機會了。“

”又譬如,我說過,柳家人到澄陽後,便要與你成親。如今你打人的威名傳出去,到了成親之時,軍中會很服氣的。“

齊朔將事情掰開,揉得很細,一件一件地與韶聲解釋。

”這些應當是……機密?為什麽告訴我?“韶聲愣愣地問。

”因為小姐跟真真說了真心話。真真也要用真心話回報小姐。“齊朔紅潤的嘴唇一張一合,日光為他美麗的麵孔鍍上了一層金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