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到柳府後,韶聲總覺得一切都像做夢一樣。
張大已經折回去處理屍體了。
紫瑛跟在身邊伺候她。
”小姐,小姐?“紫瑛搖搖她,”快到用膳的時辰了,要不要換身衣裳?再晚了,大夫人要使人來催了。“
”哦,要的。“韶聲這才回神。
”你幫我隨便挑一套吧。“
今天是柳府諸人一道吃飯的日子,這是柳府的規矩。每月初一十五,小輩都要到祖父母院子裏一道用飯,以顯家中和睦。
往祖父的院子的走的時候,韶聲一直在想著今天的事。
她知道齊之行乃朝廷重犯,齊府被一把火燒了幹淨,可齊朔沒死。
也知道自己這就是窩藏要犯。
但案子已經定了,連天子都認了——齊家一家老小,全部死於火場。
就算她救了齊朔,隻要他一直在城南,不往高門顯貴之所去,就不會被曾經的舊識看見,那又有誰會知道呢?
誰會想到她救了一個死人呢?
最重要的是,她把齊朔這個昔日仇人握在手上了。
等她玩膩了,便將柳韶言引過去,等二人相見,互訴衷腸之時,她便向衙門裏去告狀。
到時候,柳韶言與齊朔不就都死了嗎?太值了。
沉浸在這樣不善的想法裏,韶聲吃飯時,雖然心不在焉,但臉上一直掛著微笑,配著她一貫陰鬱的神色,顯得十分不討喜。
若是在平時,家中人並不會將她太放在心上。柳家除了幾位少爺,三位嫡小姐,大姐韶曲已經出嫁,三妹韶言受寵,韶聲是中間的老二,性子古怪,慣常受到冷待,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對她的關注,隻不過比庶子庶女好些。他們根本不會注意到韶聲的變化。
然而今日,柳韶言卻注意到了她。
“二姐姐,何事讓你如此開心?”她做家常打扮,不飾釵環,頭上還束著抹額,仍然一副病中之態。
“好孩子,既然還病著,便不用勉強來了,養病才是正經事。”柳老夫人拉起韶言的手,心疼不已,“這些日子,你受苦了。也不是你的錯,那齊家……誰知道,唉。”
韶言順勢倒進柳老夫人的懷中,撒嬌道:“祖母不用擔心。我因這頭疾而困於床榻,今日好不容易能得機會出來透透氣,聽二姐姐講些趣事。”
“二姐姐,聽說你今日去赴了梅三小姐的宴,定是那宴上發生了什麽趣事,可否講與我聽聽?”
聽到此處,柳大夫人顧氏,也就是韶聲的母親,麵色一變。
韶聲怎麽還在與那梅三小姐交友?她今日說的是去瑞寶齋,怎麽瞞著自己又去了梅府?
當著眾人的麵,她不好發作,勉強撐起笑臉:“韶言這丫頭,真是在家悶得狠了,怎麽急病亂投醫,找上韶聲這個臭石頭。她哪有什麽趣事講,再有趣的事,讓她一講,都要索然無味了。”
“大伯母,哪有這樣揶揄人的!我就是想知道些外麵的事,二姐姐隨便講講,也是好的。”韶言又向著顧氏撒嬌。
“既然如此,韶聲,那你便同三妹妹講講外間之事。”
“韶聲,韶聲?”
“韶聲?”
顧氏見韶聲一直不應,輕輕推了她一把。
韶聲終於回過神:“母親說的是,我笨嘴拙舌,講不來趣事。”
“是我太掃興,硬逼著二姐姐,讓她都不願應了。”韶言蹙眉,美麗的臉上略帶病容,顯得十分惹人憐愛。
柳老夫人卻被她的反應惹得非常不快,嚴厲責備道:“長者賜言,為何走神?不理你三妹妹也就罷了,你母親說話也不應嗎?真是上不得台麵!”
“祖母教訓的是。”韶聲唯唯諾諾地認錯。
“我們是詩禮人家,做什麽都不要廢了禮。今日家宴,我暫且不罰你,免得掃了大家的興。”柳老夫人瞟了一眼韶聲,警告她。她的目光裏充滿了嫌惡,就差把“丟人現眼的蠢東西”這幾個字,刻在臉上了。
韶聲正在幻想著如何羞辱齊朔,已經想到了如何告發齊朔,如何讓柳韶言一起去死。這是讓她最開心的橋段。
盡管被柳韶言在母親麵前告了狀,把她去梅府的事情捅了出來,甚至讓祖母也因走神,責備自己,她也來不及計較了。
放在平常,韶聲雖也不敢忤逆長輩,也是一樣的認錯,但自己在心裏,總要不服氣地罵一罵。
譬如,她一定會想,柳韶言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做出一副無辜柔弱的樣子,在長輩麵前告狀,就為了報複邀她去梅府的事。
她也一定又會生氣,怎麽柳韶言想什麽都能成?想把齊家甩掉就能甩掉?不想去梅府就可以用頭疾掩過去?想告狀長輩就全信了?
正如今日她一副病弱的樣子,就一定真的病了嗎?反正她想表現自己病了,所有人都會相信。
如此種種,韶聲都不計較了。
她腦中的幻想,已經演到了齊朔被皇城鎮撫司發現,順藤摸瓜又查到,他的前未婚妻柳韶言包藏欽犯,二人被關進天牢,不日就要處斬。而她柳韶聲,正是幕後操控這一切的人。她前往天牢探監,睥睨著腳下狼狽的二人,露出高深莫測的微笑。
家宴剩下的時間,韶聲一直沒從自己的幻想中出來。
反正也沒人在乎她。今天搭理她的,要不然就是針對她,要不就是教訓她。
她自己想自己的,又不妨礙別人,還不許她幻想了?
因此,她不知道,也在不乎後麵發生了什麽。
隻留心聽祖父祖母什麽時候說累了,就知道什麽時候該走了。
“好,好!這詩集裏,有幾首確實稱得上是佳作。真是巾幗不讓須眉!”柳家之主,柳老爺撫掌大笑,“今日便到此為止,韶言隨我來書房,我與你父親再幫你看看這詩集,若是真要集結成冊,還有些需要修改的地方。”
他從席間起身,背著手,踱向書房去了。
家宴到此便結束了。
平常不會拖延這麽久。此次,是因柳韶言剛在桌上,說自己病中無聊,寫了些詩,讓祖父掌掌眼。
柳老爺這一掌眼,便推敲了半個時辰。
韶聲一聽結束了,也立刻起立離席。
可還沒走出多遠,便被她的母親顧氏拉住了。
柳老爺的話,聽在韶聲耳朵裏,是終於結束的訊號。
落在顧氏心上,卻是韶言聰慧懂事,少有大才,而自己的女兒粗魯無禮,心思陰沉,一無是處。
“韶聲!”她雖極力壓製,但聲音仍然又急又怒,“我說過多少次,不要和那梅三小姐走得太近,你就全當耳旁風?”
“你三妹與你年紀相仿,為何不能姐妹處在一處,相互扶持?我不求你有她的慧才,但耳濡目染之下,好歹也能學學處世之道。也不至於今日讓老夫人當眾斥你不懂禮數!你年紀也不小了,再這樣下去,教我如何臉上有光?如何為你說親?是要連家中庶女都不如嗎?”
“娘……”韶聲低聲懇求。母親的聲音不小,身邊下人全聽得見,她不想當眾丟臉。
“你還知道丟臉?”
“丟臉就對了,正好讓這些下人們聽聽,免得總是引著你學壞。”
“等等,你便就這麽回去了?快去老夫人那裏領罰,她說不計較,就當真不計較了?領完再好好回去反省,我真是要被你氣死!”
顧氏氣衝衝地訓斥過韶聲,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韶聲乖乖聽母親的話,轉頭去柳老夫人的院子認錯。
柳老夫人見也不見。
韶聲對這情形再熟悉不過。祖母一貫對她擺譜。
就算平日裏請安,她也要在外麵多站兩刻,才能進去。至於柳韶言,則是親親祖母來就她的親親孫女,往往人還沒到,屋裏就心肝寶貝地叫起來了。
曾經,韶聲也試圖跟著柳韶言一起請安,以為柳老夫人多少看在柳韶言的麵子上收斂些,可沒成想,她直接領著柳韶言走了,韶聲還是一個人站滿了兩刻鍾。
柳老夫人此時的態度,擺明了不是讓韶聲罰站,就是讓她罰跪。
但她這次不想跪,隻是站著。
柳老夫人卻不肯罷休。
她專門遣嬤嬤出來,要韶聲在院中跪著認錯:“二小姐,老夫人說了,須得時時敲打,才能讓你長記性。”
韶聲隻得跪下。
跪了足足兩個時辰,她才得以離開。
天已盡黑了。
等韶聲回到自己的院子,還沒落腳,便有人來報,說顧氏帶著一套新打的頭麵,送去了柳韶言的院子,說是慶賀她的詩作結集。
“哦。”韶聲低著頭應。
報信的人以為,韶聲總要給些賞,站在堂前,磨磨蹭蹭不肯走,巴巴地等著。
“我知道了,你還有什麽事嗎?”韶聲疑惑這人為何還不走。她又不像柳韶言,家中什麽好的都緊著她,手上多的是閑錢,可以用來打賞下人。她自己尚且不夠,日後還多了齊朔在外間的開銷,怎麽還賞得起?
“沒、沒有。”他灰溜溜地退下了,心裏頗有些微詞。還是三小姐好,做什麽都記掛著他們下人,他在三小姐處,賞錢就沒斷過。可這二小姐,簡直就是根木頭!
過了兩日。
紫瑛悄悄報與韶聲,說上次他們救下的公子醒了,她也與張大一道,把宅子賃好了。
韶聲見母親不再追究,想著上回家宴的風聲該過去了。
便又以要去瑞寶齋看首飾的名義,出了門。
紫瑛賃的院子不大,但四鄰都是清白人家。
進了院子,裏麵也收拾得幹淨整潔。
堂屋的門是掩著的,韶聲推開門的一刹,便看見了暗處坐著的,高大的人影。
那人影背著光,安然又沉靜。
韶聲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柳二姑娘。”低沉的聲音很是動聽。
話音落下,人影緩緩地轉過身來。
他的輪廓在日光中漸漸清晰。
謫仙般俊美的臉龐仿佛蒙上了一層薄紗,朦朧而不真切,好似隱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