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韶聲不禁向後退了幾步。

她的目光與他相觸,不過一瞬,她立刻移開眼睛,半垂下眼皮,側過頭去,看向地麵。她慣常不愛與人對視,但此時卻像是不敢,眼皮再也沒抬起過,連他的臉都不再看第二眼。

心中不受控製地生出幾分自卑。

瞧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韶聲在心裏唾棄自己。

不能沒出息!她想。

“你知道我是誰?”她扯著嗓子,粗聲粗氣地開口,將聲音放得很大。“那我也不跟你裝了。”

聲音越大,氣勢越強,她心裏的底氣就越足。

”你是被我撿來的。若是沒有我,你早就死在那破廟裏了。你自己知道。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我給的。你現在住的宅子,也是我的。“

”如今,你便是我的家奴。“

齊朔聽完,並不正麵回答,卻莞爾一笑,提起另一樁事情:”柳姑娘這宅子,是賃的。“

家中遭逢大難,他竟仍如曾經那樣,臉上常常帶著笑,保持著貴公子的溫和氣度,看不出分毫不同。

”你如何得知?“韶聲被他牽著鼻子走。

”自然是紫瑛姑娘說的。“

韶聲順著他的話,轉頭望向身後的紫瑛:”這又是怎麽回事?“

”公子說,小姐偷偷在外麵置辦院子,定然不願讓府上知道,若是用我或張大的名義與人定契,待官府來巡查後,一下便會發現我們與柳府的聯係,自然也要知會府中各位老爺,到時候,小姐就沒辦法交代了。我覺著,公子說得在理,便央他出麵,與那房主簽了租契。“紫瑛向韶聲解釋。這公子怎麽就把她賣了?她心裏不禁有些埋怨。不過也隻是埋怨,她知道韶聲不會因此把她怎麽樣。

不出所料,韶聲隻是對她說:”你先出去。“

紫瑛:”是。“

她退了出去,並掩上門。

齊朔全家獲罪,且除了還未被聖人發落的齊之行,就算是還有別人同齊朔一般藏匿,但在外人看來,應當全喪生在那場大火之中了。他隻憑一個已死罪人的身份,到底是怎麽避過官府,與人立下房契的?韶聲難以置信。

因此,她忍不住問出了聲:“齊家人是不是都借著放火,帶著家財死遁了?你們這麽多人在欽差眼皮下,怎麽走得脫?難道是早早得到風聲,用你爹一人,瞞過聖人,再金蟬脫殼?”

她好奇此事,不僅忘了最要緊的問題,齊朔為何能隱藏身份,與房主立契,甚至連原本準備好,要痛罵齊家,狠狠刺他兩句的說辭,也忘了。

“齊家如今確隻剩我一人,不過是僥幸求生。”齊朔麵上不惱,仍然笑著回,“至於家財,那更是無稽之談。”

這是真話。

大火燒毀了整座齊府,這便是奉命抄家的內廷欽差失職了。為了補救,他怎麽都會派重兵去火中清點,看看是不是所有人都燒死了,屍首有幾具,是否有特征,都要統計清楚,才能勉強向聖人交代。

哪有那麽容易走脫。

至於齊朔,他本人並無逃生的意願,早被濃煙熏得昏迷。隻是他的母親憐惜幼子,不願齊家絕後,便遣了武藝高強的忠仆,找了身形相仿之人,套上他的衣服,冒死將他背了出來,藏在魚龍混雜的城南。

隻是那忠仆被火燎成重傷,本想將信物送予與齊家交好的柳府上,卻隻撐到見到韶聲,便氣絕身亡了。

這便是韶聲拜訪梅府回來那日,在巷子裏所見之事的一切原委了。

“既然這樣,同你所說的,你既沒有旁的齊家人照應,也無家財傍身。如何與房主立契?”韶聲終於想起正題,追問道。

齊朔並不正麵回答:“柳姑娘放心,此事萬無一失,絕不會累及姑娘。”

韶聲卻信了,不再追問:“那好吧。”

她很容易相信旁人。除了柳韶言,別人說的話,基本上說什麽就她就信什麽。

就算是柳韶言,她曾經也是極相信的。現在不相信她,不過是總在家中吃她告狀的虧,才如此的。

“不過,你現在是我的家奴,與房主立了契,這契書應當也是我的。無論如何,你還是住在我的宅子裏,要任我差遣,明白嗎?”韶聲又補充。

“哦?我竟不知,既然房子是賃的,柳家的家奴,還能由柳姑娘做主嗎?”齊朔臉上掛著的溫柔笑意,絲毫未變。

齊朔少時便有大才,從來受人追捧,齊家還在時,如韶聲這種,他看不上的愚鈍庸人,從來不願意搭理,即便到了不得不打交道的場合,他也不過笑著敷衍一二,維持著他包容知禮的假麵。這種假麵,能予他許多方便,他便漸漸地形成了習慣,摘不下來了。

此時,韶聲挾恩圖報,張口閉口要人做她家奴,粗俗無禮,淺薄陋鄙,令他心中十分不快。

按照常理,此刻正到了他不得不低頭的場合,不得不與韶聲打交道。但對著她,他一絲也不想忍耐,敷衍更不願。雖麵上表情未變,言談間,卻直接夾槍帶棒地頂了回去。

或許是因韶聲發現了他的假麵。

雖然韶聲並沒說,他卻已經察覺了。

“放肆!”

韶聲被他戳到痛腳,實在忍不住了。她臉漲得通紅,猛地抬高了聲音反駁。

她在家確實沒什麽地位,但也不是拿來給齊朔說嘴的。他都落在了她手裏,怎麽還敢嘲笑她!

“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如今是個什麽德行,竟敢來教訓我!我已經說過,我救了你的命,你吃我的用我的,就應當是我的家奴,憑什麽不尊敬我!”

韶聲的胸口不住地起伏。她的肌膚因常年心思沉鬱,又甚少見光,原本是極為蒼白的,蒼白到透明,不太康健。

此時被火氣一激,全身都泛起了紅色。

從脖頸連到胸前的一大片肌膚,隨著韶聲的話語,紅撲撲地跳動。

齊朔並不答話,笑容卻不減。

他沉靜的目光投在韶聲身上,像是幽黑冰冷的深潭。在眼底最深的地方,藏著幾絲無人能察的厭惡。這雙沉沉的眼睛,不應當屬於那個人人稱讚的清貴公子。

不過,韶聲一直沒看他,對此毫無察覺。

她隻是久未聽他開口,認為自己的話成功刺到了齊朔,從而感到一陣快意。

乘勝追擊道:“怎麽?不服?你也想死?想死還不容易,我現在就去報官!”

“亦可。”

雖然,他既然撿回一條命,如今確實不想死,也不願韶聲去告官。

但他似乎也很清楚韶聲不會害他。

韶聲自以為的成功,仿佛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她氣壞了。

惡毒刻薄的報複,脫口而出:“裝什麽裝,自殺的方法有許多,我又沒攔著,真想死,你早該死了!齊家就該死絕了,為那些枉死的百姓抵命,你這國賊餘孽,怎麽還有臉活著!既然落到我手裏,就要聽我的,做我的家奴,不聽話,就送你去見官!”

齊朔美麗溫柔的笑容換上了嘲諷的冷笑:“柳姑娘的考慮,當真是周全。”

”不過,柳姑娘也知,什麽是百姓嗎?”

說這句話時,他臉上的表情驟然消失,突然走近韶聲,黑沉的眼睛盯著她,一字一頓。

他垂在身側的右手也攥成了拳,指節攥得發了白,指尖緊緊地嵌進手掌心,有青色的血管在手背上,微微凸起。

”心虛了?被我說中了?不想見官,就給我跪下!“韶聲當然發現了的變化,以為占了上風,便緊接著嗬斥道。

她從來都是被嗬斥的對象,這是第一次嗬斥別人。便是對家中的下人,她也不敢這樣。傳出去了,定然要被長輩責罰。

她以為自己會緊張,但對著齊朔,這些話竟然自然而然地,流暢地說出了口。

有朝一日,她竟然也能對著齊朔這張令人厭惡的,笑著的假麵,直說自己心中的想法了!

“叫你給本小姐跪下!聾了嗎?

“不要我說第三遍!”韶聲仿佛是借此機會,發泄自己一直以來憋在心裏,從來不敢往外說的刻薄想法。聲音愈發急切起來。

齊朔鬆開了緊握著的手。好像方才攥緊的拳頭,都是在演戲。隻不過演得令他自己都信了。

他麵上露出了奇異的笑容。

不知是在笑韶聲,還是在笑自己。

獨活並非他自願,如今卻要擔上全家的期盼。

幾聲悶笑,甚至都要從他的胸膛裏跑出來了。

他想起家中的那場大火。

當時尚在白日裏。火光熊熊,濃煙滾滾,熏紅了半邊天,與天邊的晚霞交映,仿佛把雲層都點燃了。

火焰落在房簷上,熄了又亮,房梁燒斷了,有塵燼從中撲簌簌地剝落,揚在空中,像灰蒙蒙的大雪。

當真是燒了許久呢。

齊朔根本不聽韶聲的指揮。

他閑閑地靠在牆上,抱起手臂,又露出了一貫的溫柔笑容。

這樣的笑,使之中的嘲諷意味愈發明顯。

“我是不怕死的。”

“小姐若是想告發我,盡管去。隻是不知道小姐怕不怕死?小姐見了官,如何闡明是你發現了我,而非我的同黨?”

“我可不敢保證,在府君大人麵前,不會屈打成招,把小姐你供出來。”

“你!”韶聲的臉漲得通紅。齊朔說出了她心中的鬼。

“小姐下次救人,要記得擦亮眼睛。若真想招攬家奴,不如去牙行看看,人簽過了身契,定然會對你言聽計從。”

韶聲雖人不討喜,但好歹也是正正經經的大家閨秀,哪裏聽過這等的刻薄話。

她也從未曾想過,京城中最溫柔美麗的齊家公子,竟還有這樣一副麵孔。

她是覺得他為人虛偽,卻不知他的真實麵貌竟然如此。

齊朔便是見到曾經相當親密的未婚妻柳韶言,也是溫柔和善,從不生氣,連話也說不了現在這般多!

韶聲氣得伸出腳,踢在齊朔小腿上。她的力氣小,並未撼動他分毫。她藏在裙下的小巧絲履,在他的袍子上留下一塊明顯的髒印子。

翹頭絲履上綴著粉白的絨球,簌簌地搖**在空中,十分晃人眼睛。

齊朔不說話了,隻是用眼睛靜靜盯著韶聲。

仿佛在嘲笑她,非要她承認:自己才是真正粗俗無禮之人。

他在破廟時患的高熱,還未大好,受韶聲這樣一番折騰,美玉無暇的麵上,泛起一層淺淺的潮紅。日光透過門縫與窗欞,如碎金灑在他的臉上身上,能讓人無端生起憐惜來。

韶聲看得呆了。

“你、你!”她不由自主地變得結巴起來。

她素來不討人喜歡,與其餘閨秀宴飲時,無人願帶她與年輕公子見麵。因此,她很少接觸外男。

而如今,這天人之姿的年輕公子,目光有如實質,一錯不錯地盯著韶聲,仿佛距離不過咫尺。她哪裏有過這樣的體驗。

“你、你便暫時在這呆著,不、不許出去。以後有的是苦活累活差遣你!”

韶聲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