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高燒使齊朔的意識混沌,感受到身上的動靜,他燒得通紅的眼睛,短暫地睜開,大概地看一看外麵的動靜,便又陷入了昏迷。

模糊的視線中,映見的是韶聲尖尖的下巴。她揚起的臉,在帕子的遮掩下,隻露出隱約一小段蒼白的弧度;脆弱的脖頸,似乎輕輕一折就斷了。

但韶聲並不知道。

“看什麽看,起來!”韶聲又一腳踢過去,將齊朔靠在牆上的身子踢歪過去,卻沒有一點反應。

”死了?燒糊塗了?“她用帕子包好了手掌,彎下腰去探他的額頭。

她不想讓手上沾到一絲一毫的髒汙,因此包得格外仔細。

韶聲對醫術一竅不通,裝模做樣地查探一番後,隻摸出了齊朔皮膚滾燙,但人還有氣。

終於,她站起身,除下手上包著的帕子,隨意擲在地上。

“沒死,找個醫館把他送過去。”韶聲轉身,吩咐身後的紫瑛和張大。

紫瑛還想再勸:“小姐,這不妥,我們還是快走吧。”

張大卻有別的想法:“小姐,這人身形高大,我一個人抬不動。找人來幫忙,需要銀錢,我不過是個車夫,工錢很少,小姐行行好,給我點銀錢吧。”

他生得又高又壯,一打眼看上去仿佛一座黝黑的鐵塔,平日在府上,頗有些力氣,此時卻同韶聲抱怨自己搬不動。

“要多少?”

韶聲在荷包裏摸索,摸來摸去,隻剩下幾顆銀角子和一些碎銅板,加起來差不多三兩。

她在家中不受重視,因此月例也不多,一月不過一兩銀子。她還要維護與外府小姐的關係,辦宴赴宴都要花錢,開銷不小。尤其是方才從梅府回來,送梅允慈的禮物,價值不菲,花去她不少。

“這麽多夠不夠?”她掏出所有的銅板,遞給張大。

張大點了點數:“這……似乎還有些不足。”

“那你全拿去吧。”

韶聲直接把荷包遞給了他。

張大躬起鐵塔一般的身軀,笑眯眯地接過:“多謝小姐。”

最後,他拿著韶聲的錢,找了外麵的幾個幫閑,把齊朔抬上了馬車。

馬車載著人向醫館行去。

這是城南唯一的一家的醫館,很小,布置也簡陋,裏麵隻有一個大夫坐堂。

大夫伸手為齊朔把脈,眼睛滴溜溜地轉過一輪。

“這位姑娘,病人的病情實在不輕,高熱持續太久,已經傷及根本,需用老參佐以白虎湯,衝散一些白虎湯的藥性。退過熱後,還需用老參吊著,慢慢將養才能恢複七八成。若是一味下猛藥,恐會傷及病人神智。”大夫拱手同韶聲行禮。

“好,那我把他寄在你這裏,讓你暫時代為照看,是否可以?”韶聲問。

大夫答:“這醫館隻有我一人,若是代姑娘照看病人,還要另外請幫工來,實在不妥,還是請姑娘將人帶回去靜養,我每日上門診治一回便好。”

韶聲哪有地方給齊朔靜養。

“無妨,你去隻管去請人,我為你出錢。”她說。

“既然姑娘執意如此,那便將此費用,一並算在診金及藥費中吧。這幫工需粗通醫術,因此會稍貴些許,不知姑娘是否願意?”

“可以。”

“我看姑娘年輕,便少算些,隻先收十兩,解了這位公子的熱疾,至於以後調養的藥材,姑娘可慢慢籌來。”

“我身上沒有現銀,你看這個金釵可否抵了藥費?”

韶聲從頭上拔出一支金釵。釵上用金絲纏著芙蓉,芙蓉以紅玉做花蕊,花間立著金絲編成的蝴蝶,稍有動靜,便會輕輕擺動,栩栩如生。這支金釵十分貴重,是韶聲專門為去梅府赴宴選的,也是她非常喜歡的物件。柳府是清貴人家,不喜女兒佩戴金銀,嫌其流俗且奢靡,更愛玉石等樸雅之物。因此,這釵也並非從府中而來,乃是韶聲向母親懇求許久,才在瑞寶齋定下來的。

但醫館的大夫卻麵露為難:“此物雖不凡,但於我實在無甚用處。姑娘不在家中為這位公子延醫用藥,定然是有難言之隱。我若將此物拿去當鋪,未免惹人懷疑。若拿去融了金珠子,勉強也能抵了這十兩銀子的費用。隻是我看,它應當是姑娘的心愛之物,若是融了它,姑娘可不能反悔。”

“你用就是。”韶聲咬牙同意。

“姑娘客氣。”

安頓好齊朔,韶聲又想起方才大夫說過的話,總不能把人總放在在醫館裏,要找個地方讓他呆著。

經過張大與大夫輪番要錢,她很知道他們都指著她的錢。

故而,她熟練地取下一雙耳墜,並頭上幾支副簪,將它們都交予紫瑛:“尋個日子,把這個當了,再去在城南找個合適的院子,悄悄賃下,不要聲張。”

“就在這幾日吧。”韶聲又補充,“要是缺人手,便找張大幫你。你們今日都見了那屍體,也把人搬來了此處,想必不會互相告發。”

“是!小姐。”紫瑛喜氣洋洋地接過。

這對金紅的耳墜,及零碎幾支小簪,與方才的金釵同屬一套。也是以輕細的金絲編成芙蓉,再以紅玉綴在花心。

雖不夠買下一處京城的房產,但賃個一年半載,確實綽綽有餘。

紫瑛當了這些,幫韶聲辦完事,還能自己留下不少銀錢。她當然高興。

紫瑛應下了差事,醫館也收留了齊朔。

此間事已了,馬車又轔轔地載著韶聲回府了。

路上韶聲得了空,倒是想起了今日梅府宴會上的事情。

嚴格意義上,宴會主人梅允慈並不是韶聲的朋友。

她是梅次輔的孫女,在家中行三,因著祖父的蔭恩,人都客氣稱一聲梅三小姐。

如今齊之行倒台,梅次輔自然是閣臣中頭一位,梅允慈在京城閨秀中的地位,更甚從前。

是韶聲巴結的對象。

就譬如說,韶聲甫一入席,梅允慈便將她招過去,興師問罪:“柳二,柳韶言不來?”

“她說她病了,來不了。”

韶聲沒完成她的吩咐,因而回答沉悶而幹澀。

她低著頭,眼睛裏蒙上了一層陰翳,看向膝上,雙手一下一下地扯著帕子。帕子上繡著幾朵杏花,中規中矩,普普通通,針法規整,花型卻失於呆板,是她自己繡的。

她說話時習慣垂著眼睛,不看人。

“說病了就是真病了?她找借口你就信了?”梅允慈抬高聲音,不滿之意很明顯。

宴上其他的姑娘聽到動靜,陸陸續續地圍過來,簇擁著梅允慈,都來看韶聲的笑話。有的人已經忍不住,嗤笑出聲:“噗呲。”

這些小姐們雖然也巴結梅允慈,但巴結與巴結,跟班與跟班,也分高下。

韶聲就屬於最下之流。

宴上的閨秀與她關係都不好。她們覺得她性子古怪,甚少說話,連帶著麵相也鬱鬱,看得人不高興。

而梅允慈本人也看不上她。

韶聲能擠入她的交際圈,做她的跟班,原因是柳韶言。

梅允慈喜歡齊朔。

所以記恨他的未婚妻柳韶言。

韶聲是柳韶言的堂姐,能提供些柳韶言相關的消息,方便梅允慈針對她自以為的情敵。

今日宴會,梅允慈非要韶聲叫柳韶言來,就是準備給她點顏色看看。

原因當然還是齊朔。

柳韶言竟然在聖人降罪的聖旨到達齊府之前,求太後為自己出頭,退了婚。

此事讓梅允慈難以接受。

齊家遭難,齊朔歿於齊府大火,柳韶言卻無動於衷,說甩就甩?

所以,韶聲沒將人叫來,當然惹得梅允慈不快。

至於為何柳韶言有這般神通廣大的本事,要從她的父親,也就是韶聲的叔父說起。

叔父柳舉,以文才譽滿士林,得聖人青睞,剛點過進士,便賜官吏部給事中,有時也兼任刺史,代替天子巡下。官職雖不如父兄,卻行監察百官之責,乃天子近臣。

柳韶言肖父,小小年紀,才名便在京中閨秀中雀起,得了宮中太後的青眼,進而與幾位公主交好;也因容色殊麗,樂於交際,有其父的名士遺風,不拘男女大防,頗受適齡郎君的歡迎。

又因上述種種,與齊首輔的幼子齊朔有了婚約。

有一旁看熱鬧的姑娘,見韶聲久久不言,忍不住開口拱火:“柳二,你看看你這小家子氣的樣子,身形樣貌不出眾也就罷了——可穿得是什麽?憑你之姿色,大概隻能穿這些衣裳了。穿這樣的衣裳,卻戴著與之不相襯的貴重首飾。一看就不懷好意。難怪今日使喚不動柳韶言。要我是柳韶言,也看不上你這個堂姐,當然——也不會聽你的話。”

韶聲身著一襲紺紫的外裳,下身是石青的裙子,皆繡著祥雲仙桃等物,顏色老氣,花紋也老氣,寬寬大大,顯得人十分臃腫。再安上她一貫不善的臉,仿佛是裝在少女皮囊下的怨憤老婦。

至於貴重的首飾,則是她為齊朔當掉的那套。

但說實話,韶聲並不醜。

隻是她的容貌,能讓人記住的,除了蒼白的臉,就是一雙半垂著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遮住瞳孔,目光陰沉,定定地盯著一處看,免不了讓人覺得不適。

說話的小姐被韶聲這樣看著,心裏發怵:

“看我做甚?我說錯了嗎?你也就隻有看我的出息了。”若非柳二攀附上了梅三小姐,沒人願意理會這人。

“我本要強架著她來,”韶聲終於出聲為自己辯解,眼底的陰鬱之色更深,聲音裏多了些不平的恨意,“可她病得太真,連祖父都驚動了,著人裏裏外外的照看著,我沒辦法。”

“哼。”梅允慈冷嗤,“柳二,你們可不愧是一家人,找借口的本事都一樣。”

“你是她的姐姐,請她赴宴是關照她,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到嗎?你再做不好,以後就別來了,梅府不歡迎廢物。”

梅允慈拂袖起身,就要離開。

“大夫說她思慮過多,心中滯澀,故而突發頭疾。”韶聲扯住她的袖子,急忙解釋,“我看跟齊家退婚,對她打擊頗大,不過是在我們麵前,硬撐著麵子。這頭疾多半是真的。”

“當真?”梅允慈半信半疑,又坐了回來。

“要是裝的,也難為她了,為退婚費盡心思,聲名必然大不如從前。”韶聲補充,聲音裏有陰陰的笑意,“齊犯欺瞞天子,貪汙朝廷賑災餉銀,卻尤未滿足,又橫征暴斂,致百姓蒙災,各地匪患四起,罪證確鑿。她再怎麽撇清,做了許多年的準齊家婦,又與那賊子齊朔時時往來,再怎麽也洗不幹淨的。”

“那誰知道?你們柳家本事通天,我聽說,當日齊首輔還未進宮,太後便急出一道懿旨,幫柳韶言退婚,把齊家甩得一幹二淨。司禮監出來的聖旨,還不及你柳家退婚書到的快。她隻不過是哭一哭,裝一裝,便無事發生了。”提到齊家,梅允慈的火氣猛然又上來了,一下變了臉,連著韶聲一起罵了進去,“看你這整天陰沉呆愣的樣子,如此蠢鈍,我都想為柳家教訓你。”

柳二這蠢人,竟還在她麵前不敬齊家,大放厥詞。齊朔這般金骨玉質的人,怎容得如此玷汙?

“是,是。”韶聲不知她為何又發怒,隻能勉強扯起嘴,低聲下氣地賠笑。

回憶到此為止。

雖然宴上遭了梅允慈一通罵。

但還好她再未提起與自己斷交的話頭。

韶聲知道,梅允慈從來看不起自己,她還知道,在梅三小姐的交際圈裏,因她在家中行二,她們總以“柳二”的諢名稱呼她。“柳二、柳二”地喚久了,大家甚至不記得她的名字了。

巴結著梅允慈,她一能躲在梅三小姐後麵,看柳韶言吃癟,二能借著梅三小姐的勢,充充京中貴女的場麵。若梅允慈不再理她,她自己無法對付柳韶言,又沒有別的朋友,定會落到人人嘲笑的境地,在柳韶言麵前,再也抬不起頭來。

在家中,祖母重視韶言,父親也重視柳韶言,小時候母親還有傲氣,壓著韶聲努力,讓她與韶言爭一爭,等韶聲年紀漸長,她也看清了,認命了。

韶聲與梅允慈一處,雖被人呼來喝去,但有機會給柳韶言找不痛快,她便覺得痛快。

如今齊家倒台,齊朔生死不知。這讓她心裏也升起一股隱秘的痛快。倒的好!總算是叫她等到報應了。

真是蒼天有靈,聽到她的心聲。最好讓她的討厭的人都倒黴!

自己就是這樣一個心胸狹窄、無能、膽小又惡毒的人。

她心裏清楚得很。

所謂什麽蒼天,什麽報應,不過是她沒辦法報複,隻能在心裏咒罵,所以才自己給自己找台階。

如今柳韶言患了頭疾,若是這頭疾能再長些時間,再也好不了,纏綿病榻一輩子,或者幹脆死掉,就最好了。韶聲又想。

聽祖母與母親講,柳韶言為了退婚,在太後麵前跪了許久。她怎麽就沒跪出毛病?韶聲又有些遺憾。

柳韶言才不會同她講這些。在人前,她從來都是聰慧知禮,人人喜愛的寵兒。就連長輩講這些與韶聲聽,也不過是在憐惜她們柳家的明珠,要吃這遭不必要的苦。

那韶聲就更不樂意問了。

怎麽就讓她成功退婚了?怎麽什麽都讓她如願?她什麽都好,襯得韶聲什麽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