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韶聲卻愣住了。
她又想起了故京城。
想起了自己在故京城中的衣櫃。
裏麵堆著的,滿是這種鮮豔好看的裙子,她喜歡,但從不敢主動往外穿。
隻是這些衣服,都在逃難之時,或是順著水漂走,或是棄在路邊,全丟了。
她慢慢走近,試探著伸出手指,小心地拂過已被觀雲翻亂的箱籠。
“姐姐,我們要在這裏住多久呀?元大王何時來?”觀雲見韶聲不說話,開口搭話,“我也想被他看上,這樣也有大屋子住,漂亮衣服穿了。”
“不知道。”韶聲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她的耳朵裏似乎又進了蜜蜂。
從耳朵鑽進了眼睛,一邊鑽,一邊說著那句老話:你害怕!你害怕!
使她的眼睛又酸又脹。
“姐姐你眼睛怎麽紅了?“
”你哭了?“
”打從在車上開始,你就像丟了魂似的。我還以為你早知道了元大王的安排,所以才跟著人走,一路上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問。沒想到,你不知道啊。”
“但你要知道的啊!”觀雲晃著韶聲的胳膊,試圖叫她醒神。
“算了,我幫你問吧!”
觀雲為自己這番話,做了個總結。
轉身出了門。
送她們來的軍士仍然守在院外。
“兵大爺,我和姐姐以後是住這裏了嗎?”觀雲扭著身子,斜倚在門框上,甩著帕子向軍士拋媚眼。
“是。”軍士抱刀而立,鷹隼一般的目光巡視著院子,並不落在她身上。
“哎呀,那你怎麽還不走。我們都是女子,你一個大男人,站在這裏,不覺得不好意思嗎?”觀雲歪頭。
“上峰有令。”軍士不接她的茬。
“怎麽?不能說呀?是不是也是你的上峰,不讓你說的呀?到了晚上,你還一個人守著,多傻呀。”觀雲嘻嘻笑,“那你的上峰是不是元大王呀?他有沒有跟你說什麽時候來?”
“休得胡言!我奉金參將之命,領兵於此,護衛柳姑娘的安全,其餘的,一概不知!”軍士肅然。
“哎呀,你還不是元大王的手下呀。那是你上峰,讓你帶手下的人幫我們搬東西唄。”觀雲絲毫不受挫,沒話找話。
“金參將乃元將軍麾下大將,我乃金將軍下旗官,怎麽可能派人充作你們的雜役……”
話音未落,觀雲便打斷了他:“好了好了,知道你厲害了,敢問這位厲害的旗官,尊姓大名啊?”
軍士並不搭理她。
“名字也要保密呀?不說就不說,看你耳朵都紅了。”
觀雲扭著腰,作勢要往屋內轉。
當手放在門框上之時,她又側過身,朝著那軍士道:“真的不告訴我嗎?”
聲音依舊是嗲嗲甜甜的。
“那我告訴你我叫什麽。我叫觀雲。”觀雲眨了眨眼睛。由她做來,有種與年齡不相稱的滑稽。
“我知道。觀雲姑娘。”軍士竟回了她。
觀雲大奇:“你怎麽知道?除了姐姐,我沒跟別人說啊?”
剛說完,又想起些別的:“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元大王在雲仙庵的時候,問我叫什麽,被你偷聽去了!還做旗官呢,分明是個小賊!”
“怪不得不願告訴我你叫什麽。原來是做賊心虛呀!”觀雲向著軍士作了個大大的鬼臉。
這才終於顯現出小女孩的天真爛漫來。
軍士看著她,有些怔愣。
但終究沒中她的激將法,仍然沉默以對。
“嘁。沒意思。”觀雲見怎麽都挑不動,終於放棄了。
真正地推門進了屋。
進屋後,觀雲看見的是,韶聲定定站著的背影。
於是,便一步一跳地走到韶聲身前。
“哎呀,姐姐你怎麽還看著這些衣服發呆啊?既不試一試,也不收拾。衣服再好看,也沒必要這麽看吧。”她俏皮地對韶聲也做了個鬼臉。
隻是當目光移到韶聲麵上,鬼臉卻做不下去了。
饒是她再怎麽伶牙俐齒,此時也不敢出聲了。
——韶聲的臉上布滿淚痕,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流進鬢角,流過下頜。
她擦也不擦,隻是定定地站在箱子邊,手上攥著一件茜紅的衫子,淚水洇滲在上麵,染成一片深醬色。
“姐姐……你怎麽哭、哭成這樣?”
“我……我被我爹賣給鄰村人吃的時候,才……才哭這麽慘。”觀雲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人,隻好拿出自己的經曆,幹巴巴地比較著。
韶聲應聲轉頭,仿佛是對自己麵上的狼狽毫無所覺。
“謝謝……”她輕聲對觀雲說。
觀雲以為自己的話起了效,立刻又開心了起來:“姐姐現在沒事了吧?“
”那你去問門外堵著的那人,問他元大王什麽時候來?今晚來不來?我問他不答,你問肯定可以!”
韶聲又不說話了。
她好像隻願意將自己的耳朵放出來片刻,現在是該關起來的時候。
“好吧。不想問就不問。”觀雲覺得自己自討沒趣,怏怏走開了。
她將自己的行李拿出來,自覺地收到旁邊的下人房裏。
一直到夜裏,都不往主屋裏來了。
觀雲不來,沒人伺候韶聲,當然也不會為她準備飯食。
她便餓著肚子過了這晚。
然而,卻並不在意。
或許也並沒發現,自己餓了肚子。
她一直迷迷糊糊,不怎麽知事。
除了不知饑飽,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睡去的。
一連幾日,韶聲都是如此。
不過,觀雲雖然日日惦記著,盼望著,希望那元大王好歹來一次,倒也沒再把她忘了,沒再讓她餓著。
直到韶聲居住的西院之中,忽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這位不速之客,並不是觀雲心心念念的元大王。
卻是韶聲曾經的熟人。
——是她當年在故京城資助過的,甚至很有好感的,窮書生何澤生。
她從未想過,於遠在千裏之外的澄陽城中,還能再次與故人相見。
韶聲端正地在院子裏坐著,目光越過未掩的院門,虛虛地投向外間的園景。
何澤生便是在此時,穿過院門,直直地走入她的視線中。
“是……柳韶聲小姐?”
他遲疑地問,話語中有些激動的顫抖。
韶聲雖注視著相同的方向,卻並沒有發現有人來——直到他出聲。
“何……公子?”韶聲喃喃,聚焦起虛散的目光。
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忘記了起身行禮。
“柳小姐怎麽在這裏?想必柳家諸位大人,也離此不遠?”何澤生在韶聲對麵坐下。他聽韶聲話裏沒有糾正的意思,便仍循著故京城的習慣,以柳小姐稱呼她。
“……”韶聲沉默著低下頭。
“抱歉。”何澤生善解人意地將話題引到自己身上,“那柳小姐是否想問,我為何出現在此處?”
”想……“韶聲點頭。
”我如今是元將軍的幕僚。“何澤生說,”今日來此,是應元將軍的召。方才經過附近的園子,不經意看見小姐的身影。便鼓起勇氣,冒昧打擾,想著若是小姐,還能與京城故人敘一敘舊。沒成想,竟當真見著了小姐。“
”那……公子,是這裏元家軍……的長史?“韶聲問,”我……還叫你公子,這樣合適嗎?“
”無妨的。我尚無職位。“何澤生笑答。說話時,他麵上有轉瞬即逝的尷尬。不過韶聲並沒有細致入微的本事,能發現這一點。
”對不起。“韶聲又低下了頭。
”小姐同家人回鄉這幾年,過得如何?“何澤生執起身前的茶壺,反客為主地為韶聲斟上一杯茶。
”挺好的。還是同從前一樣。“韶聲說。
她說的並不算假話,在澄陽四年,再沒有見過逃離故京那日的戰亂,可不是好嗎?
對著何澤生說出這番話,她心裏有的,隻是不想旁人知道她的不幸,再拿去作茶餘飯後的談資。
她並不排斥見到他,更不會下意識地逃避他,願意和他說話。
隻不過,她自己是不會發現的,她現在同何澤生說話時,不再同原先一般,總帶著羞赧了。
”那我就放心了。想必柳家幾位長輩,身子也康健。“何澤生說,”不知我是否能去拜訪一二?若是方便,不知可否勞煩小姐引路?若是不便,不知小姐可否在回府的路上,同柳家諸位大人,幫何某提上幾句。“
“我想,小姐在柳家應聽到了些風聲。“
”照如今天下之勢,元將軍雄據北方,正往南進。至於南方諸地,澄陽已被將軍收入囊中,再往前便是江州、臨昌。將軍此時雖暫未稱王,但天命所歸,民心所向,也應當是早晚的事情。“
”至於那舊朝廷,不過是退守舊地,苟延殘喘。”
“將軍此時,正坐鎮澄陽部署,暫居於此知縣舊邸。柳家幾位大人,帶小姐來此處,應當是作為城中賢長,相迎義師。”
有趣的是,何澤生話語中,雖對朝廷不太敬重,但與韶聲對談時,稱呼柳家諸人,還是他們在故京時的舊銜。
韶聲想解釋,說:柳家人早已離開澄陽,她也不知道他們去向何方。
畢竟,何澤生這番話中的許多,包括他對元家軍的誇讚,對柳家去向的推斷,如此等等。
對著韶聲說,都是徒勞無用之功。
”何公子,我……“但她的話卻不知如何開口,隻能邊說邊想。
巧的是——
正當韶聲絞盡腦汁,搜腸刮肚地思索,如何委婉地打破何澤生的猜想,告訴他真相之時。
”嘩啦啦——“,一陣清脆的碎瓷聲打斷了她。
為她解決了眼前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