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韶聲再醒過來時,是在一架馬車之中。

身邊照顧她的人,是一個麵生的小尼姑。

小尼姑換上了尋常女子的衣服,卻因為沒有頭發,隻用布將頭嚴嚴實實地包了起來。

因著年紀小,她圓圓的臉上還有些未褪去的稚氣,但眼角眉梢,舉手投足之間,卻刻意做出婦人成熟嫵媚之態。

“居士姐姐醒了?”她對韶聲說,“大王留我在這裏照顧你。”

“請問你是?這是要去哪裏?”韶聲的腦子仍然迷迷糊糊。現在的狀況,讓她感到困惑。

“我叫觀雲,是住持新買來庵中的,現在隻能做些端茶倒水的粗活,還沒開始接客。姐姐應當沒見過我。”

“姐姐運氣真好,這回這個元大王,當真是英俊瀟灑。我從未見過這麽好看的人。”

韶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暈著。

她覺得,除了小尼姑叫觀雲,其餘的,她一句也沒聽懂。

於是她開口,想要打斷:“等等……”

觀雲正講到興頭上,沒注意韶聲的反應:“本來,住持安排了庵中最漂亮的姑娘,也就是觀心姑姑她們,去服侍元大王。結果都不遂大王的意,連累住持也丟了命。唉,要是早知道,大王對居士你動了心思,也不至於這麽波折了。”

“住持和……觀心師姐,當真死了?”忽略掉觀雲話中難懂的部分,韶聲切切實實地意識到,自己並非做夢。

夜裏屍橫佛殿的景象是真的。

她也確實被人抓了起來。

“千真萬確。我就在旁邊呢。”觀雲露出不解的神色,似乎在奇怪,韶聲怎麽問出這樣的問題。

這樣的反應卻讓韶聲怔然:“你不怕嗎?”

“有什麽好怕,死人那麽多,怎麽怕得過來。餓死的病死的,被殺了吃的,多的是呢。若不是住持看我長得好,夠得上進雲仙庵,服侍山裏的大王和縣裏的老爺。我早就被族中換去吃掉了。”

“姐姐,你去了縣裏,可要好好伺候元大王。他年紀輕輕就成了大王,生得又那樣好看,能隻侍奉他一人,是天大的福氣。也不知道姐姐你是修了幾輩子,才修來的。等姐姐發達了,要有機會,能把我也引薦給元大王,那就更好了。”觀雲自來熟地抱住韶聲的胳膊,在她耳邊絮絮叨叨。

“什麽縣裏?什麽服侍大王?你到底在說什麽?”韶聲終於忍不住,“我應當是被抓起來了吧?這車又要帶我到哪裏去?”

“居士是雲仙庵的姑娘,應當知道我們雲仙庵做的,都是伺候男人的皮肉生意。元大王看上了姑娘,將姑娘接過去,哪裏算抓呢?。”觀雲答。

“什麽?雲仙庵是做什麽的?你再說一遍!”韶聲陡然提高了聲音,不敢置信。非要再確認一遍。

身子也繃直了。

她沒心思再管觀雲為何不怕死人,為何動不動就說吃人。

“雲仙庵做的是皮肉——。”觀雲不明所以,以為韶聲當真沒聽清,於是又放慢了語速,複述了起來。

“胡……胡說!”韶聲不忍再聽,出聲打斷。

“雲仙庵乃佛門清修之地,怎麽可能淪落為,淪落為……娼門暗窯?”她越說,越難以啟齒。

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

她在雲仙庵修行的這些時日,確實是受了庵中佛性的感化,才慢慢平靜下來。

這如何作得假?

這樣清白的地方,怎會是專做脂粉生意的**窩!

佛祖有靈,怎麽容許?

而且,觀心對人那樣清高傲氣,怎麽會?

韶聲頓感眼前天地傾覆,周遭一切都在旋轉。

她好像看不清了。

又仿佛站在雲端,麵前看著是柔軟的實地,但隻要邁出腳,就一定會踩空,從萬丈高空上墜落,摔個血肉模糊。

“那……那觀心師姐,難道是不堪受辱,所以……憤而自盡。”

她顫抖著抓住了觀雲的手,好像抓住了救命的繩索。隻要觀雲說出“是”,她便能順著繩索爬到高處,獲救。

“雲仙庵的事情,姐姐當真不知道?真奇怪。”觀雲嘟囔著。

“不過也有可能。我猜應當是住持要留著你,將你獻給遊大王,所以什麽都不同你說。看看,連剃度都不為你做呢。遊大王最喜歡良家女子,姐姐什麽都不知道,正合他的口味。”

她很快又為自己找到了理由。

“我說的,是不是?”韶聲得不到觀雲的回答,將抓住她的手,收得更緊了些。

“當然不是。”觀雲一臉疑惑地望著韶聲,不解她為何一直糾結於此。

“觀心姑姑最受住持器重。是庵中最拔尖的姑娘。無論是澄陽城裏的官老爺,還是山上的大王們,就沒有她伺候不好的。清高確實是清高,她對我們這些小姑子,從來不給什麽好顏色。可能就是她這樣不甘不願的倔性子,才格外惹得爺們憐惜吧。”

“她可跟我不同,我是家中已經窮到吃人,有幸被住持買回來,才能活命。而她,在庵中還有澄陽大族供養,做正經營生時,就是住持的師妹了。若是真倔,早該像姐姐你說的那樣,守著出家人的清名,一頭撞死了。還跟我們一起搶食……嘖嘖。”

觀雲話中,流露出些酸溜溜的嫉妒。

她又擼起袖子,伸出瘦弱的手臂,展示給韶聲看:“這都是觀心姑姑抽的。她說我頂撞她,就總抽我。”

手臂上赫然是一道道淤腫的傷痕。新舊交錯。

觀雲見韶聲的目光落過來,更加起勁了:“背上還有更多,姐姐想看,我可以脫衣服給你看。不過現在似乎不太方便,之後有機會再給姐姐看。”

“哦對了,我聽住持說,我們雲仙庵原先確實是正正經經的佛門道場。是專為貴人家的女眷開的,年年都有供養。”

“特別是柳家。隻是柳家主支,去年底做完一次法會後,便搬離了澄陽,搬就搬吧,竟然停了庵中的香火供養。這可是破天荒頭一回。住持說,便是十多年前,他們搬去故京城,也每年都托人在我們庵裏請佛。從沒如同這次一樣,什麽都斷了。之後,也不知道澄陽城裏刮的什麽風氣,其餘貴家,竟都學著柳家,陸陸續續全搬走了,也不在庵中供奉了。”

“住持是為了我們姑娘的生計著想,所以才與山上的遊大王一道,操持起了新的營生。”言語中,頗多為住持觀源法師開脫之意,“也不知道這個元大王,到底分不分好賴。說他不分吧,觀心姑姑去服侍的時候,他確實一眼就看出了她在裝模做樣。”

“說分吧,怎麽就偏偏害了住持。”

“也可能是當時觀心姑姑看著元大王俊美,脾氣又極好,心裏有了偏好,沒顧得上裝清高,光顧著獻殷勤了。所以惹人厭煩。”

“說起那位遊大王,最近也不見人來。姐姐,你說會不會是咱們這位元大王,替了他的位置?”

“唉,現在說這些也沒用。姐姐已經是元大王的人了。姐姐可得小心點,別也像觀心姑姑那樣,就不太妙了。”

觀雲不管韶聲的反應,自己說得高興,便說個沒完。

觀雲正在興頭上。

“柳居士,請下車。”車外傳來男子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

她興衝衝地掀開車簾朝外看。

看見說話之人,是隨馬車一道,負責護衛的軍士。

“兵大哥,那我呢?”觀雲嗲著聲音問。

“上峰有令,你跟著柳姑娘一道,服侍起居。”軍士公事公辦地答。

“真是硬梆梆的,不解風情。”觀雲扭著腰身退回到車內。

“姐姐我們走吧。”她拉起韶聲的手,又想起了一件別的有關韶聲的事情,便直接問她,“你姓柳,那和澄陽柳家,有沒有什麽關係……”

“走吧。”韶聲並不理會觀雲,什麽也不問,就這樣聽著軍士的話下了車。

她已經沒空理會旁的了。

踩在地上,好似踩在雲端,一切都有種不真實之感。

仍然沒從雲仙庵的真相裏緩過來。

雖然不願相信,但觀雲又有什麽必要騙自己呢?

而且,這與她之前聽到的,住持與觀心密謀,將自己送給所謂遊大王的事情,

嚴絲合縫地對上了。

她渾渾噩噩地跟著人走,眼前看見的,並不是初秋時節,清爽開闊的場景。

而又是——故京城破之日的,那片屍山血海。

就這麽走著,她自然也未發覺,自己竟到了澄陽知縣的官邸之中。

四年前,她隨周靜周大人奔逃至澄陽,曾於此處,拜見過縣君。

再之後,便是被父親送入雲仙庵,對世事一概不知了。

軍士將韶聲二人,安置在官邸的西苑之中。

而後,又不知從哪招來了一群仆役,指揮著他們從外間搬來幾隻楠木的箱子。

推開房門,跟在韶聲後的觀雲,一隻腳還未跨進門檻,就忍不住驚奇地讚歎起來:

“哇!好漂亮!這是元大王專門給姐姐準備的嗎?真有福氣!”

“是這裏的主人本就喜歡這些。”韶聲為她解釋,“你看,堂中掛的花鳥,上麵落款寫著,專為賀她生辰而作。”

根據落款推測,房中原先住的人,應當是澄陽知縣的內眷。

這位女主人,應當是極講排場的。

屋中多以金銀裝飾,燈架、燭台、還有一應擺件花瓶,都鑲金嵌玉,漆明繪彩。房梁房頂與家具,凡可雕琢之處,都雕著極為精細的紋樣,栩栩如生。什麽五女獻壽,八仙過海,不一而足。

“哦,好吧。姐姐真厲害,還能讀書認字。像我,就不識字。”觀雲說。

不過,她的注意很快就被仆役搬來的箱子吸引了。

蹦蹦跳跳地跑過去:“這箱子也好漂亮!讓我來看看,裏麵裝的是什麽?”

“哇,是衣服!好多衣服!這些箱子裏全是衣服!”她口中不住發出嘖嘖的聲音。

“這些一定是元大王為你準備的!”觀雲揀出一套衣裙,放在身上比劃,“這件寶藍色的裙子,摸起來又輕又滑,比觀心姑姑的小衣摸著還厲害,一定是最好的絲料!上麵的繡樣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