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從街市返回柳府後。
韶聲隨著元寶,原路走向自己的院子。
進了柳府的一路上,仍然同去時一樣,沒有碰見任何人。
靜悄悄的,隻能聽見他們兩人的腳步聲。
元寶持燈,走在前麵,為韶聲引路。
如此僻靜,讓她覺得實在是不尋常。
家中的園子裏,從來不缺仆婢來來往往。況且這裏是她自小生活的地方,她很知道,他們現在走的這條道,根本不是什麽少人來往的幽深之所。
更何況,今日是佛誕日,家中前幾日,便早早準備起來了,今夜便是祖父母,也不會早早吹燈歇下。
園子裏怎麽都該有人。
韶聲不安地開口,小聲問前頭的元寶:“怎麽一路上都沒人?”
元寶卻不直接答,隻是安慰她:“小姐且寬心,公子都安排好了,不會有事的。”
韶聲知道問不出什麽了。
“好吧。”她隻得放棄。
又行過一段路。
借著元寶手上的燈光,韶聲隱約看見,路旁的黑漆漆的樹叢中,似乎露出了一片衣角。
她向邊上走了兩步,湊近定睛看,除了衣角,還有一雙鞋。
樹叢的影子映在院牆上,有風穿過其間,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是巨大的鬼影,將這衣服同鞋的主人,吞掉了一半。一邊吞,一邊不忘發出咂嘴咀嚼的聲音。
韶聲被自己的想象,嚇得心中打起了小鼓。
待她平複心情,正準備撥開樹叢,看看究竟是什麽情況。
元寶的聲音卻在耳邊響起:“小姐在看些什麽?我們要快些回去,免得被人發現了。”
“哦,好好。”
韶聲覺得他說得對,她還在禁足中。現在不是好奇的時候,最要緊的是先回去。
於是連連點頭,加快了腳步,不再東張西望了。
但目光所及之處,偶爾還是會有另外的鞋子和衣角,闖入韶聲的眼簾。
似乎真的是樹叢化作惡鬼,將人都吞吃入腹,留下些衣物的殘骸。
韶聲又忍不住開口:“我發現這有鞋……”
元寶應:“小姐可是怕黑嚇著了?所以看錯了?要是太害怕,可以閉上眼睛,暫且忍忍,我們馬上就到了。”
韶聲想想也對。
應當是她太怕了,自己想象出不存在的東西嚇唬自己。
便聽元寶的話,低著頭隻看路,心裏給自己鼓氣,想著闖過這一片,便不用害怕了。
“小姐,我們到了。我就送到這裏。”
元寶將韶聲送回了院子。
眼前是她熟悉的屋子,屋子裏燈光明亮,隻需往前幾步,推開門便可進去。
樹叢化作的鬼影,在光明中無所遁形。
“謝謝。”韶聲對元寶說,“你回去小心。”
元寶無聲地笑笑,對她行過一禮,便迅速消失在黑暗裏了。
元寶走後。
韶聲還是覺得不對勁。
她走回了來時的角門邊。
想去外頭看看,那些路邊的衣裳鞋子,到底是怎麽回事。
當她拉開門閂,伸手去推門
——門卻紋絲不動。
“嘩嘩。”韶聲又用力地搖晃了幾下。
隻有門鎖發出了相互碰撞的聲響。
門從外間被鎖住了。
出不去了。
韶聲悚然。
她忽然意識到方才看到的衣裳鞋子是什麽了。
是躺著的,一動不動的人。
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死人,是屍體。
她忙亂地將身子貼上門板,用上了全身的力氣,一下一下地撞擊。
甚至一邊撞門,一邊伸手,咚咚地敲打了起來。
門依舊紋絲不動。
“小姐!”紫瑛呼喚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韶聲還沒來得及轉身。
便看見紫瑛衝向她,抓起她的胳膊,也不管韶聲是否反抗,就穿過院子,跌跌撞撞地往房中跑去。
借著一路上星點的燈火,韶聲看見——
她的發髻有些淩亂,臉上的妝也有些花了,衣服上還有許多未平整的褶皺。
很是狼狽。
進了房內。
韶聲等不及要問:“角門鎖了,你知道嗎,我好像看見外麵的路上都是死人……”
“小姐可算是回來了!”紫瑛一把關上門,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她有自己的急事要講,來不及理會韶聲的問話。
韶聲雖被打斷了,卻打定主意要將事情追究到底:“元寶帶來的那個姑娘呢?她一定知道外麵怎麽回事!”
“她早就不見人影了!都這時候了,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小姐不用在乎!”紫瑛拉著韶聲在繡凳上坐下,“大夫人派人來催,要我們盡快收拾,寅時前便要出發,要不然趕不上船了!”
“什麽時候?出發?出發去哪裏?”韶聲一頭霧水,但她抓住了話裏的重點,猛地抓住紫瑛的手,“你說母親來過,那我豈不是被發現了?!”
“哎呀小姐,別想這些旁的,你放心好了,大夫人沒親自來,隻是使了彩盤來催,沒發現問題。”紫瑛答,“彩盤說,是幾位爺的主意,說是半夜裏,還過著佛誕呢,隻是出去了一趟,便突然叫著家丁收拾出門!”
她又說:“我已差人將咱們這裏收得差不多了,東西都擺在院子裏,小姐你再點點就行。”
韶聲循著她的話,站起身,推門向外間望去。
這才發覺,院子裏都是來來往往的婢子雜役,忙碌地搬運著箱籠。
“我剛問你的話,你還沒回我。”韶聲轉身回房,問紫瑛,“要去哪裏?為什麽突然要走?走了就不回來了嗎?我看房裏都快被搬空了。”
紫瑛被她問得一個頭兩個大。
她隻是個奴婢,隻用聽令行事。
主人家要走,不把她甩下自謀出路,已是她的運氣好,哪有資格知道走的原因!
“我也不知道,彩盤來得急,說得也急,隻是說幾位爺要走,也沒說去哪。就要我們收拾細軟裝車。叫我們把能收的都收走,應當是很久不會再回來了。”
韶聲:“不對,祖父、父親、二叔都在京中為官,走了怎麽辦呢?”
紫瑛:“我偷聽外院的人說,明日京城要出大事。老爺同二爺說,今晚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要趁夜偷偷走。”
“小姐別憂慮了。事已至此,再憂慮也沒用。還是先清點院中這些東西吧。時間緊急,等到了時候,上了車,再親自去問大夫人也不遲。”紫瑛又開口勸韶聲。
“那、那我們院外有人死了……”韶聲對她回來時看見的景象,仍然念念不忘。“就沒人發現嗎……”
越回想,便越可怖。
人被隨意地被堆在樹叢中,不知是如何死的,不知是何時死的,也不知是恰巧站在樹叢邊上死的,還是死了被人拖過去藏著。
“小姐啊,我是真沒見著。反正我們院子裏的人都齊。若是真有人死了,他們自個的院子,會負責的。現在整個府裏,都忙著收拾,我估計都沒人會管。而且,我們都被關了這麽久了,和我們又有什麽關係呢?”紫瑛接著勸,“我們的時間實在不多,小姐還是快些開始清點吧。”
小姐又不是沒見過死人,何必大驚小怪。奴婢被打殺,被發買,再正常不過了。那老夫人院中的雷嬤嬤,還是小姐親手……
這些話,紫瑛不敢說出口,隻在心裏自己想想。
韶聲終於聽了紫瑛的勸。
但其實,她的東西不多,並沒有什麽太多需要清點的。
她很快便收拾停當,在幾位管事婆子的簇擁下,上了馬車。
這次,韶聲還與韶言同乘。
韶言低著頭,撫弄著她的琴。
韶聲也不自討沒趣,非要與她搭話。
她挪到車窗邊坐著,將簾子掀起一條縫,悄悄向外望去。
出了柳府,不遠便是京城的主街。
此時已是後半夜,佛誕觀禮的人群已都散去,除了遠處的穹極寺燈火長明不熄,其餘各處,全暗了下去。
拉車馬兒的四蹄上,都包上了厚厚的布,踩在地上,沒了噠噠的聲響。
四處闃靜,隻聽得見打更人悠長的更聲。
韶言見韶聲東張西望的樣子,不冷不熱地開口:“二姐姐真是萬事不掛心。”
韶聲不說話。
她懶得理。
都不知道被柳韶言告了多少黑狀了。就譬如最近的禁足,不也是她惹出來的嗎?
她破罐破摔,才不要和柳韶言表現出姐妹情深的樣子。
反正要憑著這種偽裝討人喜歡的人,又不是自己。
“不過也是,我們這次離京,怕是要許久不回了,現在多看看,也是應該的。”韶言並不在意韶聲聽或不聽,“二姐姐可知,我們為何離京?”
“你就是想說你知道唄。”韶聲終於忍不住嗆回去。
“是朝中發生了巨變。”韶言說。
哦,又在這裏賣關子,炫耀自己與祖父走得近,朝廷大事都知道?嘲笑自己足不出戶,婦人無識?
韶聲撇撇嘴,仍然不理她。
“二姐姐不必胡亂揣測,韶言是好心。祖父今天夜裏得到消息,說叛軍快打到京城了,過不了幾日應該就會從京郊發動總攻。朝廷之前派去平叛的將軍,皆無力阻擋。祖父判斷,叛軍與城外流民有極大的勾連,裏應外合之下,京中戍衛,應當是守不住的。過段時日皇上若是頂不住,可能也要移都至南方。所以,我們才先一步舉家南遷,回到澄陽老家,做陛下探路的先鋒。”
韶言一邊調試著琴弦,一邊漫不經心地說。
對自己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居高臨下。
韶聲想。
不過,她也終於知道,他們為何走,去向何方了。
柳韶言的話中提到,這些都是祖父說的。
那就是真的。
韶聲最先想到的是齊朔。
她什麽都不說地走了,一時回不來。
那他怎麽活呢?
她知道他有本事。但畢竟是不能堂堂正正露麵的罪人。
她一走,他可是一點準備都無,就斷了金銀。
沒有錢財寸步難行,再有本事的人,也難為無米之炊。
韶聲心裏無端生出許多心虛愧疚。
不過,當她抬頭看見對麵的柳韶言,心中的想法又變了。
她想:青梅竹馬兩情相悅的未婚妻都不管,自己有什麽好管的!
他隻不過是她一時腦熱,隨意救來欺辱玩耍,出氣捉弄的玩意兒!
是她的家奴!
她為什麽要管他的死活?
柳韶言都說了,叛軍要打進京城了。
小姐自己都自身難保,舉家南遷,怎麽還顧得上齊朔!
而且她要嫁人了!嫁了人也顧不上他了!
韶聲很快說服了自己。
又理直氣壯了起來。
隻是為何,一路上她總在反反複複地想著這件事?
又是為何,她強迫自己在心中,隻翻來覆去默念這一句話:齊朔什麽都不算,不用考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