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反觀韶聲這邊,境況卻不大好。

她從自己的首飾中翻找,發現數量雖多,但大都是樣子好看,工藝精巧。與當時那套當去給齊朔用的金紅首飾不同,剩下的這些,雖也出於名家之手,但因料子的緣故,並未想象中的值錢。

紫瑛悄悄拿了些去當鋪打聽,掌櫃的隻說:“這裏頭的金銀首飾,小的用手大略掂量過,都是極輕的。我們收時,也會考慮重量的。”

韶聲得知,毫無辦法。

“那你多拿些去當,我把首飾櫃的鑰匙給你。”她這樣吩咐紫瑛。

好不容易湊齊了銀錢,將東西送予何澤生的時候尚算順利。

不過,到了第二日,家中卻變了天。

起因是韶言在柳老夫人麵前湊趣。

無意中提起韶聲的婚事。

“二姐姐當真要嫁給那位周大人?”韶言親親熱熱地倚靠在柳老夫人的懷裏。

身旁的侍女打扇的打扇,奉茶的奉茶。

一派祖孫和樂,頤享天倫的融融氣氛。

老夫人本來手執一串紫檀的念珠,一顆一顆撥著,在心中誦經,被她這樣一鬧,心裏的佛號亂了,索性將佛珠掛回手腕上。

她慈愛地拍拍韶言的手:“當真,婚姻大事,怎麽做得了假?”

“那我不讓二姐姐嫁人,我不舍得她,想讓她陪陪我,等我定下來了,同我一起嫁!”韶言撒嬌。

“傻孩子,別胡鬧。”老夫人似嗔似怪地點點她的額頭。

“可是,那個周大人年紀太大了,她配不上二姐姐!怎麽也要年輕英俊的郎君,才配得上!”韶言說。

“又說什麽瞎話呢。周大人身居要職,一表人才,說起來還是你二姐高攀。且婚約已定,哪裏能輕易反悔。”老夫人幫她梳攏額前的碎發。

“婚約定了,便是一定要嫁嗎?”韶言問。

“當然。”老夫人回,“我柳家人重諾。既已許下婚約,便不會反悔。”

韶言突然支起身子,從老夫人懷裏起來。

她垂下頭,猶猶豫豫地問:“我想和老祖宗說些悄悄話,可以讓人都出去嗎?”

老夫人見她突然如此,也起了好奇心,乖孫女的要求,自然無有不應:“你們都下去。”

侍女們魚貫而退。

等最後一人掀開紗簾退下後,韶言站起身,走到老夫人麵前,伏地而跪。

“祖母恕罪!”她說,“韶言不該隱瞞!我從禮部方尚書家的公子處得知,二姐姐與一位何姓公子交往密切。那何公子年輕英俊,我想著會比周大人更合適,便想來跟祖母說說……”

“是韶言自私,隻顧著姐妹情誼,卻不顧柳家聲名!”她叩首於地,語氣誠惶誠恐。

“什麽!”

韶言的一番話,仿佛驚雷,在柳老夫人耳邊炸開。

她倏然站起身,雙手重重拍於案上,腕上的佛珠砸下,發出巨大的響聲。

“不知廉恥!不修女德!辱我門楣!她將柳府至於何地!”

這番話似乎用盡了柳老夫人的力氣,使她的身子搖搖欲墜。

韶言見狀,連忙起身,飛身去扶:“祖母!我也不知二姐姐與那何公子之間的情況如何,也說不準現在隻是淺淺相識,還沒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請祖母先消消氣,仔細自己的身子,別氣壞了,也別冤枉了好人。”

柳老夫人在韶言的攙扶下,撐著身子,緩緩坐回去。

韶言伸出另一隻手,在她的胸口處上下輕撫,幫她順氣。

等精神緩得差不多了,老夫人又提高聲音發話:“去,去叫你大伯母來!”

韶言照做了。

天將曉時,從柳家正院裏,浩浩****地出來了一群仆婢,掌著燈,快步向韶聲的院子而來。

領頭的是柳老夫人的陪房雷嬤嬤,緊隨其後的是她的女兒兒媳,孫女孫媳。

人一進韶聲的院門,便團團地將院子圍住了。

霎時間,燈火通明。

天邊的熹光,被襯得卻宛如螢火。

韶聲猶在夢中。

直到床邊榻上值夜的紫瑛將她搖醒:“小姐醒醒!出事了!”

她睡眼惺忪,耳邊卻仿佛炸雷。

不知是哪裏來的婆子扯著嗓子大聲叫喚,仿佛待宰的鴨子,尖利的聲音好似指甲劃過石頭:“二小姐若是再不出來,老身可要進去了!”

韶聲被擾了清夢,窩著一肚子火,隻披了外袍,迷迷糊糊地走出屋子:“何人喧嘩?”

那尖聲說話的婆子正叉腰站在院子中央。

滿臉皺紋,瘦如枯柴的手腕從醬色的緞子夾袍下,空空地**下來。

年紀實在是不小。

正是雷嬤嬤。

她帶來的仆從雜役,已經拿下了韶聲院中所有值守之人,用繩子捆了,封住嘴巴,不許說話。

隻能聽見一片咿咿嗚嗚的低聲掙紮。

還沒等韶聲問話,她便靈巧地閃到了她的身前,像一隻老得成了精的猿猴。

她掀開韶聲的的外袍,在她的中衣上胡**了一把:“老夫人有令,說二小姐不檢點,與外男有了苟且,要老身來搜一搜,得罪了!”

“你,你是個什麽東西!”韶聲氣得臉通紅。

“老身是誰?二小姐不認得嗎?”雷嬤嬤死死抓住韶聲的衣襟。

韶聲奮力將衣服往外扯,卻怎麽也掙不動那鷹爪一般的指頭!

隻得抓住外袍的另一邊,緊緊裹住自己。

她不能讓自己身著中衣的樣子,被一院子的下人看光!

韶聲急得眼角蓄起了淚水:“你就算是祖母院中的嬤嬤,也是奴婢,怎麽敢近我的身!壞我名聲!滾開,我自己找祖母,找母親討個公道!”

雷嬤嬤卻道:“想見老夫人,恐怕二小姐還沒這個資格。老婆子我口齒不清,紅玉,彩盤,給二小姐再說說?”

人群中當真走出了兩名婢女。

正是韶聲母親,柳大夫人顧氏的兩名心腹侍女。

紅玉低著頭,不敢看向韶聲:“夫人說了,一切憑雷嬤嬤做主。”

“什麽?!”韶聲如五雷轟頂,跌坐在地。

她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麽。祖母發瘋,母親也順著嗎?!

還讓一個下人,頂著她的名義,把自己“不知檢點,與人有苟且”的壞聲名,傳得到處都是!

那再之後,是不是也要順著這下人的話,坐實了她的罪名,父親再來清理門戶?

“還愣著做什麽?進去抄檢!”雷嬤嬤趾高氣揚地命令帶來的手下。

韶聲看著老嫗醜陋的背影,心一橫,囫圇地從地上爬起,披頭散發地衝進房內。

她抄起一把剪刀,便照著那雷嬤嬤的心口狠狠紮去!

她記得自己被擄走昏倒前,見到的最後一幕

——齊朔便是這樣衝進去,製住歹人。

齊朔做得,她也做得!

“啊——!”雷嬤嬤吃痛,尖叫著,“殺人了!殺人了!”

韶聲聽在耳邊,更加重了手上的力氣。

一下不夠,她將剪刀尖在雷嬤嬤身體裏攪動,發出阻塞沉悶的聲響。

血肉碰撞擠壓的聲音,鮮血染在手上粘膩的觸感,讓韶聲握著剪刀的手不住地顫抖。

她閉上眼睛,捂住耳朵,迫使自己不去想這些。

迫使自己不害怕。

隻是在眼前的黑暗中,摸索重複著,紮進去,抽出來的動作

似乎是把連日來被擄、受辱、以及對祖母的怨氣,全化作鋒刃,一下又一下地,刺在雷嬤嬤的身上了!

再然後,便將尖處對著自己的脖子,大聲疾呼,哭聲嘶啞:“韶聲不知祖母為何厭惡,甚至任憑這奸猾的老婦四處造謠,汙我清白!既然我不受祖母期待,自當無顏再活在世間。今日韶聲便在此處,諸位見證之下,以命換命,還了她老人家的親恩!”

她的鞋子跑掉了,赤著腳,站在人群的高處,有鮮血從的脖頸處留下,染紅了雪白的中衣。

有晨風吹過,吹起她白色的衣角,散亂的發絲,天邊有絲縷的晨光,透過黑暗的雲層,鑲在她身上。

雷嬤嬤倒在她的腳邊,如同破舊的風箱,呼哧呼哧地喘氣。

前幾日剛被人在大街上擄走,她都敢咬舌!

這些算什麽,她什麽都不怕!

院中因雷嬤嬤倒地,而亂作一團的下人,見此場景,全愣住了!

紫瑛掙開挾製,衝到韶聲麵前,一把撲倒她,奪過她手中的剪刀:“小姐、小姐,別做傻事!”

混亂中不知是誰大喊了一句:“快去找大夫人!”

韶聲院裏的事情,鬧得這樣大,柳大夫人當然知道。

柳老夫人也知道。

柳大夫人便是奉了柳老夫人的命,才派了紅玉與彩盤跟著那雷嬤嬤去。

隻是沒人料到,向來唯唯諾諾,膽小如鼠的韶聲,反抗竟然如此激烈。

紫瑛製住韶聲時,剪刀已紮進了脖頸,這回她當真是受了傷,失了血。

待到大夫來時,天已大亮了。

柳大夫人便是隨著大夫來的。

“我親手殺了人,與人苟且的壞名聲也傳給下人們知道了。何時該急病發作而亡?”韶聲背衝著母親,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她的脖子上纏著紗布,被子下的身體仍在不住地發著抖。

其實,她是極害怕的。

全因有了被子和傷口的遮掩,不用麵對母親,才能掩蓋住不自然的聲音,上下哆嗦的嘴唇,使語氣顯得冷靜,甚至大義凜然。

畢竟殺了人,她一個閨閣女兒,如何不會害怕?

加上自戕沒死成,想到要再死一次,很難鼓起相同的勇氣了。

柳大夫人顧氏歎了口氣,輕拍女兒的肩膀,解釋起了原委:”是禮部方尚書家的公子,與你兄長閑話時,說他的一位何姓友人,與你有些交情,也不知如何傳到了你祖母那裏。你與周大人不日就要交換婚書,再就是定下婚期,備嫁,成親。老夫人也是憂心你,怕出差錯,才一時情急。”

她並沒將韶言說出來。

“這些日子,你便好好將養著,哪裏也別去了。脖子上這道疤,更要悉心養護。你父親叮囑過,與周大人的婚事,再出不得一點問題了。”

“府內的風言風語,傳傳也就淡了。不叫外頭知道就行。”

顧氏說完了要說的話,也不等韶聲回話,便起身離去了。

韶聲就這樣,被禁了足。

她也終於明白,祖母為何發瘋,硬要說自己與人苟且。

是柳韶言告狀。

方傑聽她的,將自己與何公子的事情漏了出去。

至於柳老夫人,她從始至終都未露麵。

說是自小相伴的雷嬤嬤,終是撐不住去了。心中積鬱,病如山倒,一律不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