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正說著,韶聲感覺到腳邊有什麽東西絆住,阻止她向前。

低頭一看,是個小孩。

拽著她的裙角。

小孩衣衫襤褸,渾身髒汙,瘦小得看上去隻剩一把骨頭,辨不出男女。

手指揉皺了裙子金貴的麵料,還留下明顯的黑灰印記。

“夫人行行好,給點錢吧。”小孩說。

韶聲看向孩子仰望向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心中生出了十分的惻隱。

並不管身上這條裙子,已經被拽得沒辦法再穿了。

她在京城從未見過如此可憐的乞兒。

幾乎是立刻便掏出了自己錢袋。

解開錢袋的束口,韶聲倒出一把銅板,蹲下身,遞給麵前的乞兒,語氣格外溫柔,生怕驚著了麵前的孩子:“拿著。”

乞兒抓起錢,就往衣襟裏塞。

一麵塞,一麵對著韶聲說吉祥話:”謝謝好心的夫人,謝謝好心的夫人。夫人日後必有大恩德。“

隻是抓著韶聲的手,仍然不鬆開。

齊朔看不下去,插嘴製止:”別給錢了,快些走吧。這乞兒拉著你不讓走,無非就是釣到了大魚不肯放,要所有同夥都來搜刮一邊才行。再不走,我們就要被圍住了……“

他話音還未落,便當真如同言靈一般,被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成群的小孩撞到一邊去了。

”夫人行行好,大爺行行好……“這些小孩圍著二人,胡亂乞討。

韶聲哪見過這等陣仗。

她身子輕,力氣又小,被他們擠擠挨挨,推搡到了牆角。

有膽大之人,仗著在人群中好渾水摸魚,直接伸出手,就要搶她的錢袋子。

韶聲嚇懵了。

雙手護在胸前,下意識地緊緊地捏住錢袋。

“別搶,別搶,都有的……”她說。

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瞟向旁邊的齊朔,用眼神無聲地求助。

齊朔一看就知道她想說什麽。

話全寫在臉上了。

無非是:快來幫我啊!被擠開了就愣著嗎!你有沒有用!

說時遲,那時快。

齊朔的神色分毫未變,連黑黑的瞳孔上方,那對扇子般濃密的睫毛,都吝於眨動一下。

隻聽得”哢嚓“一聲脆響,他一把擰住那隻黑手。

像拎一隻死雞,一把將人丟出很遠。

而後,他踹開擋在韶聲麵前的兩名乞兒,拉著她就往開處跑。

被踹中的人摔倒在地,又仰倒著向外滑去,應當是受了不小的力。

隻是他們似乎無知無覺。

倒在地上的人明明吃痛,下意識地捂住了胸口,但下一刻便撐起身子,試圖站起來,甚至試圖抱住齊朔伸出的腿。不耽誤一分一秒。

至於其餘人,既不關心受傷的同伴,也不被齊朔的武力嚇退。仍然一個勁地試圖往韶聲身前湊。

有的甚至嫌棄摔倒的人礙事,從他們身上直接踩過去,就像踩在平地上。生怕被搶了好位置,站到後麵,討不到多少錢了。

雙手舉得高高,好像隻會說一句話,重複地念著:“善人行行好,善人行行好。”

齊朔見他們不知疲倦般地又湧過來,怕韶聲磨蹭,幹脆一把攬住她的腰,抱起她繼續跑。

韶聲力氣小,雙腳驟然被帶離開地麵,不禁發出短促的驚呼:“啊!”

齊朔不管她如何反應,隻管悶頭向前跑。

他的手製住韶聲的上身,將她牢牢地按在懷裏。

她從來沒發現,他竟然有這麽大的力氣。

奔跑時,他身上灼熱的氣息猶如密不透風的絲線,將她裹成一隻繭。奔跑中帶起來的風,根本吹不進包著她的繭。

臉蹭著了他衣服肩膀上的紋繡,耳朵微微挨著他頸間**的皮膚,他呼吸時的動靜,便這樣傳進她的耳朵。

使她臊得動也不敢動。

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好在齊朔個子高,跨步長,沒有韶聲的牽累,轉過幾條巷子,很快就跑到了開闊的大路上,擺脫了乞兒們的糾纏。

韶聲感受到他停下了,從他的肩膀上抬起臉,屏住呼吸往後看,看見已經沒人追了。

於是,她立刻伸手,著急地拍打他的背:“快放我下來!”

免得繼續陷於尷尬。

齊朔依言放下了她。

韶聲向後退了一大步,站在地上踏實的感覺,讓她覺得底氣又回來了。

“那些孩子……太嚇人了。幹嘛要搶,我都說了會有的……好像狼一樣……”韶聲撫摸著胸口,這時終於想起後怕。

“見到肉便一哄而上,哪裏是狼,不過是群餓極了的鬣狗。”齊朔回。

他的話讓韶聲聽著不舒服:”你怎麽能這麽說?怎麽能把這些孩子說成狗?他們隻是太窮了,太可憐了,應該是很久沒吃飽了,所以才不得已那麽做的!“

“人不如狗。”齊朔惜字如金。

“你說什麽?”韶聲已經不是不舒服,而是被他冷血無情的反應惹惱了,提高聲音反問。

”狗餓了會吃人,更何況人。“齊朔突然湊到她耳邊,壓低了聲音,”你說,若是我把你送回去,猜猜他們會不會,把可憐的聲聲小姐吃了?“

”啊!“他突然的動作著實嚇了韶聲一跳,使她小聲驚叫著縮起了脖子,”幹嘛突然嚇唬人!“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

“我說了,人不如狗。”齊朔移開了臉,“城中動**,小姐今日已親曆兩次。千萬記得注意安全,不要亂跑。“

韶聲抬頭看他。

他隻有一雙眼睛,避也不避地盯著她瞧,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不僅沒有韶聲預想中惡作劇得逞後,陰陽怪氣的嘲諷神色,連他習慣的假笑都沒有。

他立在那裏,就仿佛一尊神像,原先糊在身上的,拙劣的泥胎彩漆因年歲久遠,邊角出現破損。

從破損的一角裏,微微露出了卸去一切後,真正的浩然威勢。

”好、好吧。“韶聲的聲氣,不知不覺地弱了下去,”你在醫館說過,我已經知道了。“

二人便如此到了城南的宅院。

紫瑛與張大,早早站在韶聲馬車旁候著了。

紫瑛的眼下還有哭過未消去的紅腫。

她朝著韶聲的方向,小跑過來,對著齊朔福身,聲音裏是掩不住的激動:“多謝元貞公子,多謝元貞公子救命之恩!”

韶聲雖遭逢同樣的險境,此時卻頗有大家風範,鎮定地拍拍紫瑛的手:“好了,事情既已有驚無險地過去,便不要想太多。”

說完,她又轉頭看向身旁的齊朔:“你不要忘了抄經贖罪!”

雖經過了路上乞兒的插曲,她卻仍未忘記齊朔不敬佛祖的過錯。

交代完抄經之事,她這才上了馬車,帶著紫瑛與張大,一起向柳府去了。

韶聲走後,齊朔卻沒閑著。

他支開元寶,讓他去廚房催飯,說自己有些事出門。若是飯好了還沒回,便放在火上熱著,等他回來一道用。

說完,則從後門出了院子。

元寶乖覺地點頭:“是,公子!”

也不問為什麽。

院外有幾位粗布短打的強壯漢子,腰間皆佩樸刀。看上去已等候齊朔多時了。

見他出了門,領頭的漢子連忙迎上來,抱拳行禮,言語間十分恭敬:“元先生,我們已經按照吩咐,將人綁了起來。”

這漢子與其餘人不同,身量不高,但形容卻精瘦靈巧。

“辛苦吳兄,也辛苦諸位了。”齊朔斯斯文文地回以一禮,周身皆繞著一種令人親近的氣質,一點架子也無,“之後還要麻煩吳兄,繼續盯著禮部侍中柳家,尤其是柳家二小姐。若有異動,便同今天一樣報與我,不必經過元寶。”

他口中的吳兄,便是這名矮小精悍的領頭漢子。姓吳名移。

行完禮,齊朔從袖子裏掏出一把銅板,往每位漢子的手中都塞了幾枚:“元貞囊中羞澀,隻得這些銅板,若各位大哥不嫌,可拿去沽酒喝。”

齊朔嘴上說著錢不多,但每人所得,都不算是小數目,切四兩牛肉就半斤酒,是綽綽有餘。

漢子們當然連聲稱謝:”元先生太客氣了!“

收了銅板,吳移又開口問:“先生之後打算怎麽做?”

“勞煩諸位,先帶我去看看他吧。”齊朔答。

“好,先生請。”吳移揖身伸手,請齊朔先行。

幾人皆揀著僻靜的小路走,避開人。

曲曲繞繞幾番,終於到了城邊一座廢棄的荒宅。

荒宅門口,另有幾名壯漢守著。

齊朔撣撣袍子上的灰塵,跨過門檻,領頭進了門。

——裏麵五花大綁地扔著一名年輕男子。他的手腳皆被粗麻繩牢牢捆著,動彈不得,頭上套著麻袋,不叫他眼睛能看見;嘴巴裏也塞著麻布,不叫他發出一點聲音。

雖在如此情狀下,看不清臉,但仍不難辨認出,此人竟是韶聲心心念念的何澤生!

齊朔靜靜地立著,歪著頭,細細地上下打量著他。

“把他送回去盯著。過幾天會有人送他一筆不菲之財。取了財,便照原計劃行事。”齊朔背向著同來的漢子,吩咐道。

他動也未動,連眼珠子也不動。

宛若一尊白玉像。

日光透過衰朽的門窗照進來,照在他身上,仿佛將這間布滿塵土的破屋,都映得光彩了起來。

若是韶聲能在,估計又要紅著臉不敢直視,或是情緒上頭,斥他花枝招展,不知演給誰看。

“是,元先生。”漢子們順從地對著他的背影行禮。

“唔唔唔!”

地上的何澤生聽見有人聲,突然猛烈地彈跳掙動起來。

他的脖子掙得通紅,青筋突起,一鼓一鼓地跳動,將地上的灰塵、蛛網、木屑,蹭了滿身。

齊朔視若無睹。

他轉過身問:“還有別的事嗎?”

頭領回:“沒了。”

齊朔頷首:“好。之後幾日,勞煩大家。若是有什麽難處,可在老地方做暗記,元寶會定時去幫忙的。”

交代完,他又同方才在家門口一般,將銅板親手交給了守在門口的幾位,用的也是同樣的話術。

“元某這便告辭了。”

“別忘記了,替我將準備好的禮物,拿給宋頭領。“

”便說元弟近日瑣事纏身,與宋哥哥見得少了,請哥哥見諒。送上薄禮,不成敬意,來日定會提上好酒,登門賠罪。”

齊朔留下話,施施然離開了這座荒宅。

這裏的宋頭領,是新來京城的流民首領宋士光。

他竟不知是在何時,與宋士光,有了能稱兄道弟的交情。

“能為元先生效力,是我等的榮幸。”漢子們的回話,意外的整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