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話說回二人之間。

韶聲講完這最後一句,也不求著齊朔能有什麽反應。

她端著藥,略抿了一抿,本意是試試溫度,溫度確實是不燙了,卻沒成想被苦得皺了眉。

但她也沒說什麽抱怨的話,噙著碗沿,灌下去一大口。

齊朔終於開了口:“要飴糖或者蜜餞壓一壓嗎?”

韶聲咽下嘴裏的苦藥,點點頭:“要。你去幫我拿,我喝完了吃。現在藥還沒喝完,吃完苦味壓下去,又喝藥,白吃了。”

她微張著嘴,想要把滿嘴的苦味向外散散,再喝下一口。

齊朔見狀,冷漠的樣子端不住了。

嘴角忍不住露出些嘲笑。

笑她——實在是滑稽又可憐。

“好。”他起身,背向韶聲,以袖掩麵,也不使喚醫館的藥童,親自走到外間去幫她要幾碟糖果子。

免得叫她看見自己笑,又亂發脾氣。

喝完了藥,韶聲嘴裏含著蜜餞,含混不清地抱怨:“這群賊人真是反了天了!京城地界,天子腳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強搶女子,不要命了嗎?!要是讓巡衛抓到了,不得好死!”

“這裏畢竟是城南,比不得貴人長居的城西,頗有些危險。小姐來時,應當謹慎些,多帶幾名護衛的。”齊朔說。

口中久久不散的苦味,使韶聲不太高興,聽話時的心思陡然變得敏感起來:“你故意的吧?就不能說點好話?這種情況能不能帶護衛?你不知道?”

“我把你放城南這麽久,哪次不是自己來的?我來過多少次了,沒一次出問題,你跟我說城南危險?不會說話可以閉嘴!”

她劈頭蓋臉地,一句接一句地叱著。

“今時不同往日。因著前些日子河間府,應天府的饑荒與時疫,流民無數,又天子於行宮聽取災民冤情,親令他們進京避難,故而這些人漸漸湧入京城,於城中四處流竄,而巡衛有限,生出了不少動**。”齊朔解釋。

“胡說,就算京畿戍衛不夠巡守,還有天子禁軍,怎麽人就不夠了?”韶聲不認同。

還有這些流民,他們流離失所是為什麽?還不是因為齊朔的父親齊之行。連皇上都為流民之困境而動容,這人不誠心贖罪也就算了,還指責別人的不是。他全家死得可一點都不冤!

這些話,韶聲並沒說。

她隻是放在心裏想想。說出來太缺德,還是別說了。

但她不會放棄責難,於是換了個理由:“說別人亂跑?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身為本該處死的重犯,如今隨意離了我庇護你的院子,連容貌也不作遮掩,便在城南活動。你說巡衛有限,抓不住流民,抓你還不是簡簡單單!”

齊朔仍然心平氣和:“小姐不必擔心,我不會影響你的安危。我父既已伏法,此事便了了。若聖人不翻舊賬,便不會有人再追蹤此事。且流民如潮,朝廷中的列位大人,也不會對我一個尚未出仕,便已夭折的無名小卒感興趣的。”

他的語氣極為平靜,說到自己的父親時,仿佛一名旁觀者,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韶聲仍然堅持自己:“你說流民在城南有危險,那意思就是劫持我的人是流民了?可我是跟著皇上一起去行宮的,皇上的聖旨都說了要賑災了,讓無家可歸的流民居於京郊,還設了施粥的善棚,他們可以安居樂業了啊,怎麽會無緣無故地劫持人?”

齊朔歎氣:“小姐久居華堂,卻不知如何賑得過來?齊家已盡折進去了。”

他以為自己很了不起?開口就是她不知,她不懂!

韶聲的火氣又上來了。

自己好心避著這人的傷疤,沒成想他還反拿它來教育她!

那她也不必客氣了!

“齊家之禍,乃咎由自取,不要怨怪別人!”

“好。”齊朔應。

他麵上的表情消失了。

齊朔這樣,讓韶聲又有些於心不忍了。

他總歸是從歹人手中救了自己,保住了自己的清白不說,還沒讓熟人知曉。

畢竟,無論她清白是否還在,讓熟人知道了她有這一遭,柳家二小姐的名聲便丟了,名聲丟了,她可能也活不成了。她長在柳府十幾年,她很清楚。

早該向齊朔道歉的。

可不知為何,對著齊朔,她優先想做的,永遠是任性地大吵大鬧。

——露出她隻敢在心裏幻想,從不敢現於人前的,驕縱蠻橫的一麵。

——她也是高門出身的大小姐呀!

於是,韶聲垂著頭,半晌才不好意思地開口:“對不起,我不該這樣說你。多謝你今日救命之恩。”

齊朔愣了一瞬。

他的目光緩緩地轉到她的臉上。

仍然麵無表情。

但眼睛慢慢地垂下了,濃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陰影,遮蓋住晦暗不明的情緒:“當不得小姐的謝。”

韶聲弄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在嘲諷。隻好小心翼翼地追問:“你是不是還在生氣?是我不對,別生氣了。”

“沒有。小姐本不必做到如此。”齊朔的聲音放得很低。他低下頭,從袖子裏又掏出一方白帕,執起韶聲的手,細致地幫她擦淨手上不慎沾上的藥汁。

“那我就當你接受道歉了。”韶聲別別扭扭地又說,“不許再計較!”

其實,今日還有許多模糊不清之處,但韶聲一貫大意,並未察覺。

譬如:她被人當街抓走,關進附近不知哪裏的堂子裏,時間不長。

齊朔是如何發現的呢?

他又是從哪裏來的?

又譬如:她暈倒之前,聽見綁了她的歹人慌張對外間說:你們——是什麽人。

而齊朔隻有一人。

那麽,同他一道的還有旁人。會是誰呢?

不過,就算韶聲變得細心,她應當也不會在意。

或許是貴女們的通病,除了赴宴與打扮,什麽事情都不過心。

又或許是她覺得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是齊朔就是有本事,她無需憂愁,更無需詢問。

韶聲在醫館,隻是暫時歇腳。

她怕出門太久,家中生疑,自覺身上無恙,便翻身下了床。

急急拉著齊朔往城南的小院去。

走在路上,韶聲總想著,道歉是否足夠了?要不要為齊朔買些什麽,充作賠禮?

花了錢,顯得更鄭重,顯得她用了心。

買些什麽呢?

紙筆?書籍?

或是學子之間常會傳閱的邸抄?她見過家中兄弟買的。

這樣想著,韶聲便自然地開口問身旁的齊朔:“附近可有書肆?或是賣文房四寶的地方?”

齊朔:“城南沒有。最近的一家,要往西北邊去,離此處很有些距離,隻是可選之物不多,且較為簡陋。小姐若是急用,不嫌棄潦草,回去還有許多能用的。若是不急,不妨去城南最大的書局選購些價高者,用著也能順手些。”

韶聲又問:“那裏麵的書呢?都是什麽類型的?”

齊朔答:“蒙童開蒙,學子考試用的輔材,還有集著吉利話的小箋。”

韶聲顯然難以置信:“就這些?沒別的嗎?無論好壞,至少該有些話本賣吧?還有邸抄,這些都簡單易懂,並非什麽陽春白雪的東西,不需要多高深的學問。”

齊朔笑笑:“讀書人之居所,由錢財而非學識決定。城南的讀書人,大多囊中羞澀。這家書肆,開得離城南近,做的是貧窮學子的生意,當然會賣最要緊的幾樣。小姐所說的話本,乃是空餘時間的消遣,多是給資財更豐的人家解悶用。城南的書生真想要,便會到更大的書局自行挑選。話本均由各大書局自印,城南附近這家店,賣不出多少,當然不會進貨。而小姐所言之邸抄,更是隻有城西才有賣的了。其上雖都是與朝事民生相關的要緊消息,於進學有益,卻每旬一報。紙價昂貴,邸抄便是由活版印製,價格於普通學子而言,也實在是天價。”

“好吧。”韶聲聽他這樣一說,知道最近的書肆裏,並沒有她想買的東西。買這些東西來賠禮,也太敷衍了。

她隻好作罷,繼續跟著齊朔往前走了。

之後再準備些賠禮吧。她想。

行過一段路。

韶聲突然想到:這個齊朔,他不也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嗎?而且她養著他,根本沒少了他的錢,怎麽什麽都知道!

她心裏又不平衡了。

該質問他,不是說了他身為重犯,不要出門招搖,免得被發現了。怎麽連哪裏的書局書肆,裏麵賣什麽,都了如指掌?

隻是方才的話題過去許久,發問最好的時機錯過了。再提起來反而顯得自己沒事找事。

韶聲心裏的不平混著氣悶,自然而然地顯現在了臉上。

皺起了眉毛,嘴巴也不自知地微微撅起。

齊朔放慢了腳步,目光落在了韶聲撅起的嘴巴上。

或許伸出兩指,便可上下一捏。

他想說點什麽,但終究什麽也沒說。

“看什麽看?”韶聲察覺了他的目光,隨便指著路旁一書生支起的攤子,借題發揮,“你要是再不聽話,讓我生氣不養你了,你就跟他一樣,代寫書信糊口吧!”

齊朔苦笑:“小姐高看我了,我無法糊口,隻好斃於街頭了。”

韶聲不以為然:“你字寫得好,畫也畫得好。怎麽就賺不到錢?怎麽又裝可憐了?”

齊朔的笑容中,苦澀更甚:“一般人家,哪有什麽閑錢,逢年過節才舍得用上書信,便是與遠方未歸之人聯係,一載也寄不出幾封。至於書畫,我身負重罪,若是不慎流出,讓有心人發現,便是無窮的麻煩,聲聲小姐也知道的。便可憐可憐真真吧。”

韶聲聽他又用真真自稱,更不以為然了。

現在知道害怕被發現了?

又來惡意賣嬌?

在醫館的時候太過頭,陰陽怪氣的,一看就不懷好意,現在又故技重施,就沒有正常的時候!

她撇撇嘴,打好了腹稿,準備大聲駁斥。

沒成想,當她抬眼,望向齊朔——他瀲灩的眼波裏,繞著層層的委屈,多情極了。苦澀的笑容從他潤澤的唇角若有若無地逸出,好似是河邊柔柔的柳枝,不伸手扶起,就要委頓在地了;又像是搖搖欲墜的剔透琉璃,不輕輕擺正,就要泠泠碎裂了。

他卻並未刻意作態。

雖然韶聲心中想法堅定,但仍受不了這樣美貌的衝擊。

她紅著臉,話語結巴得不成句子:“你、你的書畫……可以、可以……偽裝成別人的手跡,賣贗品……也能賺錢。而且、而且……剛才那個書生,他不、不賺錢……怎麽還出來、來擺攤啊……”

“便是大家真跡,在此處也無人問津。”齊朔解釋,“那書生靠卜卦算命維生。”

韶聲已經調整好了心態。

她扭開頭,不看他的臉,這樣便能維持著如常的鎮靜:“所以叫你賣贗品。真跡沒人買得起,贗品便宜些,不就有人買了嗎?”

“小姐不知。玩賞字畫此等雅事,隻有小姐這種高門貴家才負擔的起。一般人家,字畫於生活無用,錢財便會去更有用的地方。若是連飯也吃不上,自然不會有心思欣賞字畫。反而是卜卦算命,確實能有些薄獲,多數人遇事不決,便會求問吉凶。”

又說她不知了!

韶聲十分敏銳。

不知就不知!那又怎樣!她是大小姐,又不是他這種四處躲藏的重犯,十指不沾陽春水不是應該的嗎!

還說什麽算命能賺錢,那不是騙錢嗎!

賣畫好歹是明碼標價,買賣全憑自願。再不濟,買回去還能掛著欣賞!

窮人買不起字畫可以不買,省錢留下來吃飯。算命卻要引誘人將本該節省的錢財,浪費在虛無縹緲的求運上!

這算什麽?不就是趁人之危賺黑心錢嗎?

韶聲義憤填膺,又不知不覺地把心中所想,全部說了出來。

“小姐不信命由天定?”齊朔聽完韶聲所言,聲音帶上點驚訝,“可我曾觀小姐為令堂抄頌經文,便是到了城南我這裏,也不懈怠。於禮佛之事,頗為熱心。”

韶聲看得仔細,發現他還微不可查地,挑起了一側的眉毛。

“有何不妥?佛祖慈悲,庇佑蒼生,自然要虔心敬服。而所謂命數,都是人自己選出來的。你怎敢拿算命這種勾當,與佛祖相提並論,是玷汙,是大不敬!”

本朝崇佛,韶聲身為貴女,自然深信不疑。齊朔的話,讓她覺得對自己的冒犯事小,最要緊的是犯了口忌。

“你回去了,也要趕緊抄上幾部經文,在佛前懺悔請罪。我叫紫瑛帶著元寶,去為你請些供佛之物來。”

齊朔頷首,臉上掛上了溫和無害的笑意:“好,多謝小姐費心。”

“別笑了!我不與你閑話了,你最好是從現在就開始默誦經文,才好叫佛祖看見你的態度,原諒你的無心。”韶聲認真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