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再醒來之時,韶聲是躺在**的。

她睜開眼,看見周圍陌生的環境,簡陋的床鋪,便又將眼睛閉回去了。

她心裏極不願承認,自己來城南尋何澤生,卻被賊人拖去不知何方。她閉著眼睛,掩耳盜鈴地說服自己:既然現在是躺著,那之前便是做夢,再睜開眼睛,沒準就是自己的院子了。

雖閉著眼,韶聲眼皮仍然顫抖,嘴唇也隨著顫抖。

眼睛睜開閉上許多次,她終於放棄了——她無法忽視手臂上,被人掐住製服後留下的淤印。看不見,但一碰就疼。

她攥緊了蓋在身上的被子,仿佛是攥緊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點一點地往下揭開。

現在,不僅是她的眼皮與嘴唇顫抖了,全身都仿佛是過篩一般,小幅度地發著抖。

從被子下露出的一小絲縫隙中,她看見自己的衣服仍然穿在身上,除了一些壓出來的褶皺,沒什麽別的痕跡。

韶聲尤嫌不夠,解開了上衫的衣結,哆哆嗦嗦地低頭,向身子裏望去。

仍然光潔。

除了手臂上的印子,手腳也仍然靈活。

可她仍在發抖。

在害怕。

就算清白尚在,也不見得之後無事。

隻是她不經意地往旁邊一望,齊朔竟然坐在她床頭!

”啊——!果然是你!“韶聲先是被嚇得尖叫,見是齊朔,聲音中的驚訝,立刻便帶上了些驚喜。

再之後,她想到自己衣衫不整,形容不雅,又連忙抱緊被子,裹住身子,大聲責怪,“你怎麽不出聲!”

顧著用裝腔作勢來遮掩自己的羞恥難堪,韶聲卻沒發現,從瞥見齊朔的那一刻起,她身上止不住的緊張顫抖,全消失了。

或許她下意識裏信任他。

韶聲這時也發現,如今所處之處,正是那家城南唯一醫館的內室。

是她把齊朔丟來醫治的地方。

病人竟成了她自己。

”唔唔!“韶聲含混地喚,想起身問問情況。為何她會被人擄走?她昏迷前見著的人,定然是齊朔,那他又是怎麽把她弄到這裏來的?其餘人呢?

”小姐可以試著說話的,無需如此謹慎。大夫說了,舌頭上的傷尚淺,不礙事的,不會影響說話。小姐暈倒,也隻是驚悸過度,並無大恙。況且,我聽小姐方才已經試過了。“齊朔溫溫柔柔地端起桌上的湯藥,執起湯匙,喂到韶聲嘴邊,”雖說傷得不重,但也需要多加將養。小姐先喝藥吧。“

他這番話,讓韶聲愈加渾身不適,背上泛起一陣陣的雞皮疙瘩:”你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她也不曾察覺,自己現在非但不再害怕,還生出了許多定要在齊朔麵前撐起麵子的心氣。

寧願齊朔回到往常冷著臉氣人的樣子!也不要他對著自己掛上慣用的溫柔假麵,說的話卻一句也不中聽!

愈發陰陽怪氣了!

聽聽這人說的什麽話——話裏話外說她怕死,受了小傷也裝成舌頭掉了的不治之疾!還自己嚇自己,以為咬了舌頭便算重傷,近乎於自盡,把自己嚇暈了!

沒成想,不自覺地,將心中所想,直接說了出來。

”哪裏,小姐最勇敢了。快消消氣,先喝藥吧,喝了藥才能盡快好。啊——張嘴。“齊朔像安撫小孩一般,順著毛安撫韶聲。

韶聲更氣了,這人怎麽還演上癮了!

她火氣上頭,不僅忘了後怕,也忘了問她被擄一事的前因後果。

“你消停點吧!上回見時,還一個勁拿話刺我,說我什麽來著?哦——說我朝三暮四,傷風敗俗。今天就性格大變了?你到底要幹什麽?!“韶聲一把推開他喂藥的手。湯藥受了搖晃,灑出來些許,沾在齊朔的手上。與他瓷白的肌膚,對比得鮮明。

”元貞知錯了。之前是元貞不好,以後不會再犯。“齊朔索性放下碗,用帕子擦淨手,黑黑的眸子一錯不錯地盯著韶聲。

曾經眼底的堅冰似乎從來不存在,看進去隻有兩汪濃得化不開的深情。

韶聲當然受不住。

她紅著臉轉過頭,不讓自己再對上齊朔的眼睛,嘴上仍不服輸:”你真當自己是男寵?自己給自己取了元貞公子的諢名,便真愛不釋手了?“

”小姐冤枉元貞了。元貞是我的字,怎麽算諢名呢?“齊朔的聲音帶上了委屈。

”你的字?“韶聲驚訝。

”我父親賜的,本想及冠再……“

”好了我知道了。“韶聲不願戳人痛腳,直接打斷,不讓他再說下去,”既是你的字,以後便不要用了。“

”小姐是嫌我不吉利嗎?“齊朔的語氣愈發婉轉委屈。

”你放屁!這明明是長輩賜,是你的字,怎麽能隨便用在這種……“韶聲被他惹急了,拋下了貴女的矜持,連最粗俗的話,也說出口了。

”那小姐以後喚我真真好不好?從貞字。真真跟了小姐,在小姐這總該有個名字。“

”隨你便!“韶聲煩不勝煩,十分敷衍。

”真真在小姐這裏有了名字,真真喚小姐,也想更親切些。可以叫聲聲小姐嗎?“

韶聲終於忍無可忍,嗬斥道:”都說了隨你便!你什麽時候能正常點?“

她才不信他的鬼話,也懶得再陪他演!他今天中邪了嗎?若是真中邪了,她可不願出錢為他請人除祟!

齊朔終於收起了麵上的殷切,坐直身子:“我以為你喜歡這樣。方才那位何公子,便是如此做派。”

他對著韶聲,從來不管什麽人情,場麵,有什麽就說什麽。

不過韶聲此時也沒空再追究,齊朔這番話,是否冒犯了何公子。

她急切地想知道何澤生的情況。她被賊人擄走,那何公子是不是也有危險?

“你見到何公子了?他如何了?!”韶聲挪了挪位置,上身前傾,坐得更靠近齊朔。她想聽得更清楚些。

“我急著救你出來,沒太在意他。似乎是你與紫瑛遇襲後,他便自行去了。賊人對他並不感興趣。我一路追著那賊人到了他的窩點。好在破門容易,且賊人勢弱,進來時他們還沒來得及做什麽,又恰逢你咬舌,便將你送入了醫館。”

“車夫張大回了我的院中,我本想帶紫瑛姑娘一道來醫館診治。她自覺無大礙,無需延請大夫,我便讓元寶跟著她,搭你的馬車,與張大同回了。”

齊朔認為這些都是重要之事,就都告訴了韶聲。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韶聲又坐了回去。

齊朔卻不放過她:“聲聲小姐隻關心何公子沒事嗎?身邊人,甚至自己的安危都不顧了嗎?”

他立刻用上了自己給韶聲取的名字。

韶聲被說得理虧,漲紅了臉:“但你都告訴我了。”

”你怎麽老針對何公子。剛才是,現在也是。“

末了,她還嘟囔著,補上一句抱怨。

齊朔跳過她的抱怨,冷冷地反問:“若我說你有事呢?我說你無故失蹤之事,在貴人之間已經傳開了,現在已經有人去通報柳府,很快,柳家幾位大人,便都要知道你被擄走了。”

“你不是很怕嗎?”

韶聲卻自然地反駁:“不要騙我,我知道是你救的我,又怎麽會傳得到處都是?別顧左右而言他,我說你針對何公子,你就找別的碴。”

十分理直氣壯。

盡管被齊朔發現了,並讓他揪著不放。

好像方才害怕的不是她。

韶聲等了半天,沒等到齊朔的回應,便又開了口。

因為,她覺得自己找到了齊朔沉默的緣故。

”你是不是聽見我與何公子說的了?“

”……“

齊朔避而不答。

韶聲心中不禁泛起小小的自得。這人不說話,果然被說中了:”你肯定是在擔心,我答應為何公子籌措金銀,便不剩多少錢養你了。“

她毫不懷疑齊朔知道自己不豐的私房錢。

畢竟她用錢的時候,沒刻意避著他過。

唯一一次闊綽的時候,是得了母親的允許,用著柳府的名頭賒賬。

“喝藥,藥都快冷了。”齊朔仍然不答。

他拿起手邊的湯藥,將湯匙放在碗中,遞給韶聲。

這次他不喂了。

疏疏冷冷地端坐一旁,連端碗都隻是單手。

待韶聲的五指觸到碗壁,他便立刻將手收了回去,籠在袖子裏。

他能說什麽?

說他發現了,那個何公子是個騙子?除了家貧,什麽都是假的?他根本不在國子監讀書?隻是在京城四處打秋風,混日子?

不過是裝成清苦學生的樣子,哄騙韶聲這唯一的冤大頭?

還是說,直截了當地指出來,說如此拙劣的騙局,隻能哄騙到韶聲一人?給她牽線搭橋的堂妹,堂妹的友人,全都知道?

又或者說,她都給人送過書,甚至找到家裏來了,還不知道此人底細?

說了也聽不進。

那名騙子說什麽,她這蠢人便信什麽。心裏裝的全是那姓何的騙子。

讓她聽到這樣的消息,定要吵鬧,說憑空汙人清白,又白費自己許多口舌。

沒什麽好說的。

齊朔的麵色愈發冷淡,甚至不自知地,帶上了些罕見的煩躁。

韶聲長歎一聲:”不用擔心。我再不會與何公子見麵了。你既然聽見了我與他的對話,應當知道他生活窘迫,需要這些錢財,我已經開了口,短期內要為他籌一大筆。可能會委屈你這個月,再往後,便沒了這筆花銷,我卻仍然有月例可供你。“

她為何澤生而歎氣。

也在為金銀歎氣。要她能是柳韶言便好了,永遠不愁錢。

獨獨忘了考慮,她有與周靜的婚約在身,還這樣養著齊朔,之後若是當真嫁了過去,又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