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行宮一事後,京中的貴女們,仍然沒受什麽影響。

當時以為凶險,但畢竟隻是百姓求告無門,巧遇天子,誤會一場。

要真要責怪,反倒是該怪到禁中幾位將軍頭上。

若非他們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又怎會引得眾人皆驚?

好在聖人仁德,不僅親身撫問災民頭領宋士光,賞識其膽色,招攬入朝為官,且於京郊劃出一片空地,以便災民休養生息。

至於隨駕而護的幾位禁軍將軍,則與鴻臚寺,太仆寺諸人一道,負責災民的安全,將功贖罪。

故而,事情既已平息,貴女們自然不會再關注。

韶聲下定了決心,要去找一趟何澤生。

她不願再同他這樣下去了。

雖然他們不過見過幾麵,但韶聲對何澤生,終歸是懷有隱約的憧憬,這樣對周大人太不敬。

且不說周大人品行如何,他在危難之時救了自己。

韶聲不願恩將仇報。

便是斬不斷心裏的念想,也不能再同何公子有瓜葛了。

她想起要理清與何澤生的關係,卻漏了齊朔。

或許是無意,也或許是有意。

韶聲不知何澤生家居何處。

上回的書冊,是讓紫瑛往國子監送去的。

於是,韶聲將紫瑛招來,問她當時的情形:“上回的禮物,你是如何送到何公子手中的?”

紫瑛卻反常地支支吾吾:“小姐……問這個做什麽?”

她的態度不尋常。

這讓韶聲心中不禁咯噔一聲。

莫非這臭丫頭根本沒將書遞出去?一直在敷衍她?她想想就覺得生氣。

語氣也帶上許多不善:“怎麽回事?你到底有沒有將書送出去!”

“有!有!是我親手交予何公子的!”紫瑛這次答得卻十分爽快。

“你不是騙我吧?”韶聲半信半疑。

“我絕無半句虛言!若有一分欺瞞,便叫我天打五雷轟,全家不得好死!”紫瑛賭咒發誓。

她既未懾於韶聲的威勢,口稱奴婢,也未跪地求饒。

韶聲卻想不起這些,隻是追問:“那你方才為何猶豫不敢開口?”

紫瑛這才老老實實答:“我走了些三小姐的關係。”

“什麽?!”韶聲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

“我也是怕小姐交代的事出了紕漏。畢竟我不過是一介侍婢,也不認得人,隻好尋了前院公子們的小廝打聽,得了學子散學的時間,在國子監門口等。但我等了許久,都沒見著何公子出現。正巧又碰上一張熟麵孔。”紫瑛交代了前因後果,“小姐還記得方公子嗎?經常與三小姐結詩會的那位。他的小廝捧著書篋經過,不小心撞到我,又領我去找方公子。幸虧得方公子的幫助,這才輾轉見到了何公子。”

知道禮物確實是送到了何澤生手中,韶聲總算鬆了一口氣。

但事情牽扯到了柳韶言,她又不高興了。

於是她沒好氣地回:“什麽方公子圓公子,三小姐的友人,我怎麽認得?你記得這樣清,是不是覺得我沒用,想投靠三小姐了?若你真這樣想,我明天便告訴母親,遂了你的願。”

其實韶聲對這位方公子,並非毫無印象。她在為數不多的,必須要與柳韶言一道的場合下,大部分都能見到他。方公子名方傑,是祖父的上官,禮部方尚書的孫子。

他也是柳韶言的追求者之一。與梅首輔家的二公子不同,方傑的追求顯得熱烈而直白。

凡柳韶言想到什麽雅事,若非實在脫不開身,他定然會來捧場。

韶聲記得,他最喜歡為了給柳韶言出頭,擠兌自己。因此,她暗地裏咒罵過:來得這麽殷勤有什麽用?柳韶言總要選最好的!腦子壞了!等柳韶言成親了,我看你還神氣什麽!

至於對著紫瑛假作不識,是她就想發脾氣。

罵也罵過了,氣也出過了,韶聲便有空考慮此事的蹊蹺之處。

她不給紫瑛告罪的時間,直接接著上句的責罵問:“方公子知道你是我的侍女,怎的就幫你了?我與他並無交情。”

紫瑛樂得不用請罪,便也借著回答韶聲混過去:“我也不知。或許是理虧?他那小廝撞到我後,十分歉疚地引我去方公子處,說是他們的不對,要向我賠罪。方公子見到我,也極為熱情,問了我來由,便幫忙張羅著去找何公子,連拒絕都不容我拒絕。”

“這樣。”韶聲撐著頭,左思右想,也不明白方傑為何突然如此。

方傑與自己的交集,隻有柳韶言。

而她每次對上柳韶言,隻有受氣的份。

方傑根本不需要為了替柳韶言出氣,找自己尋仇。

想不出來,韶聲也不為難自己。

既然知道了,上回的書本是得了方傑的人情,才送給了何公子。

那她這次若想再見何公子,便有了現成的路子。那便是——

再找方傑幫忙,將人約出來。

隻是自己若想找方傑,隻能通過柳韶言。

又是讓她極為不情願的麻煩事。

雖說極為不情願,但韶聲知道,她必須這麽做。

隻好在房中尋出了一隻瑩白清透的翡翠鐲子,向韶言的院子行去了。

鐲子的價值不菲,也與柳韶言清冷端雅的氣質相符。

是韶聲某年生辰收到的禮,她覺得自己配不上,又心疼東西貴重,故而從未佩戴過。

如今也隻能忍痛轉送了。

她也不知柳韶言會如何反應,但使了貴重的禮物,畢竟更有保障,總不至於吃一趟閉門羹。

出乎意料的是,韶言得知韶聲來意,表現得十分爽快。

“二姐姐太客氣了。”韶言收下了韶聲的禮物,“我們同為柳家姊妹,哪有不互相扶持的道理。這幾日我問問方公子,若是他時間合適,我便起個集,叫姐姐與他見上一麵。”

至於韶聲緣何要找方傑,她問也不問一句。

韶聲得了韶言的允諾,心中踏實許多,她既不願告訴韶言前因後果,也因自己的喜惡,不願和韶言多待。

自然也不會自討沒趣地問韶言,為什麽不追問。

於是,兩姐妹便達成了約定,順利找來了方傑。

方傑來時,韶言寒暄了幾句,便留韶聲與他單獨交談。

韶聲小心翼翼地開口:“請問方公子,是否還記得不久前,你曾幫過我的婢女一個忙?”

方傑:“柳二小姐怎麽突然問及此事?”

韶聲:“我想請方公子,再像上回一般,幫我一次。我知道你與何公子相熟,便想托你邀他來一敘。”

方傑:“這個好說,二小姐算是問對人了。何澤生便住在城南曲瓶巷尾。靠著一棵老榕樹,小姐可去那裏尋他。”

“多謝方公子!”韶聲忙不迭地道謝。

“舉手之勞。”

問到了想問的,韶聲也不好在韶言出多留,沒過多久便告辭了。

留方傑與韶言相對而坐。

“擷音,你可知道柳姑娘與我說了什麽?”方傑迫不及待地向韶言獻寶。

韶言以音韻聞名京中,關係親密的友人,大多以擷音的號喚她。

“當然。你不是早就說過了嗎。成人之美罷了。”

“她可真是有眼無珠。那何澤生哪有入國子監的資格,不過是死乞白賴留在京城內打秋風的破落戶,騙她還真信了。我們要不要……?”

“慎言,方公子。”韶言拾起桌案上的團扇,掩住半張臉。端的是仙子垂目,清冷非常。

韶聲當然不知道這些。

她得了方傑給的地址,派人打聽過,確定何澤生確實在,便親身出馬了。

何澤生的確是很清貧的。

曲瓶巷擁擠而狹窄,走到巷底,天光也漸漸地被遮掩,隻透露出微弱的幾絲,照在方傑所說的榕樹頂上。

榕樹旁是一條髒水渠,何宅的大門就開在水渠之後。

這條巷子雖然暗,卻是極熱鬧的。

水渠邊上人聲不絕,各種不好的氣味混雜,四處彌散。

何宅大門也如同這條巷子,又窄又小,門環上蝕著銅綠,門漆時有剝落。

韶聲放下了捂著鼻子的手帕,親自叩響了門。

她可不能讓何公子看到她有一絲一毫的嫌棄。便是臭不可聞也要忍!

應門的是何澤生。

“柳二小姐。”他站在門裏,笑著與韶聲見禮,笑容和煦。

“何、何公子。”韶聲反而羞愧了起來,結結巴巴。

她覺得,自己以柳家小姐的身份站在這裏,仿佛是在拿身份嘲笑,甚至是欺壓貧寒清正的何公子。這讓她很不好意思。

“何公子,我上回送你的書,你覺得如何?”韶聲低下頭,想先鋪墊一番,不願一開口就是:我們不要再見了,諸如此類硬邦邦的唐突話。

韶聲的話音落下,何澤生突然表現得分外驚訝。麵上也突然露出了羞恥的神情:“不瞞小姐,我並未翻閱。”

當真是生活窘迫卻要撐著傲骨的讀書人了。

“是不合心意?”韶聲追問。

“不是。”

“小姐送來的,皆為珍籍善本。小生家貧,卻實在無緣。生活所迫,不得已將其換了銀錢。”說到此處,何澤生一掀袍腳,不顧地上的潮濕髒汙,朝著韶聲跪下,“小生知道鑄成大錯,請小姐責罰。”

韶聲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自己如此失禮的行為,使她的心中更羞愧了。

她急忙又上前,扶起何澤生,連連道歉:“是我的錯,是我亂送禮物,讓何公子為難了。上回的書能換成銀錢,幫上些忙,就很足夠了。何公子快起來。”

何澤生這簡單幾句,激起了韶聲許多的憐惜。她雖未忘了來的目的,卻也忍不住要開口幫忙:“何公子讀書要緊,萬不可短缺了銀錢。我之後雖不能再與公子相見,但今日回去後,會為公子準備些錢財,到時候差人送來,盼能幫助公子一二。”

她越說聲音越小,中氣不足。

“小姐這是要與我斷交?”何澤生立刻紅了眼眶,又要跪,“小姐我可是哪裏……”

話音未落,驚變陡生。

水渠邊上浣洗衣物的普通老嫗,忽然站起,手中持著碗粗的木棍,與不知道哪裏來的幾名精瘦漢子,一把捂住韶聲的口鼻,挾著人便往一處堂子裏拖去!

“唔唔!”韶聲喉嚨裏發出的聲響,全被悶了回去,隻能拚命揮動著胳膊,希求著有人來救。

因事情隱秘,韶聲此次出門,仍然隻帶了貼身侍女紫瑛與車夫張大。

曲瓶巷窄,馬車進不來,張大隻能在巷口等。

而紫瑛的處境與韶聲相同。

眼睜睜見著自己被拖進了堂子,兩扇沉重的大門重重地在眼前關上。

韶聲又怒又怕。

這些刁民!光天化日之下怎敢強搶官家女眷!這裏是京城,是天子腳下!禁軍森嚴,他們怎麽敢!韶聲咒罵著,聲音仍然傳不出去,隻化作一句模糊的:“唔唔唔唔唔!”。

但她又隱約知道之後的處境。

她一介女流,貼身丫鬟與她一道掉入了這狼窩,能怎麽辦!等家中來尋?有了這一遭,連累柳家清名受損,無論是否清白,父親比這下黑手之人,更寧願她死!她又怎能受此等屈辱?

不如自盡!

韶聲心一橫,閉上了眼睛,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舌頭。

她能感覺到鮮血流進了口腔。

“這賤貨竟敢咬舌?!性子這麽烈!”

”你們是什麽人?!啊——!救命!“

這是韶聲昏迷前,聽到的最後幾句話。

模糊中,她似乎看見了一隻素白的手,一把將自己撈起,攬住了。

她倚靠在那人堅實的胸膛上,視線最多隻能到他精致的下巴,瑩潤的唇,玉雕一般秀挺的鼻尖。

好像是齊朔?

怎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