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韶聲一回到柳府,早早便有眼尖的奴婢發覺,她的穿著與出門時截然不同。
此事當然也傳到了耳聰目明的柳大夫人顧氏處。
她叫韶聲去問話。
見到韶聲,她緊鎖的眉頭就舒展開了:“這衣裳是叫鴻意閣專為你搭的?”
顧氏本以為,韶聲定然是在外不慎汙了衣裳,不得已換上新的。仆婢通報時,她還想著好好審一審,看看這丫頭,不在家中好好準備與周大人相見,卻跑出去亂逛,到底是去了哪裏。
而此時,她心中的疑惑已經解開大半。韶聲身上這套衣裳所用的料子,她前幾日剛在鴻意閣見過,織法,顏色,暗紋,甚至繡樣,全都一模一樣。是她女兒會買的。
在她眼裏,韶聲還是聽話的。
昨日叫她去選些合適與周大人見麵的料子,拿回來裁成衣服,她今天便去了。
解開了疑惑,顧氏便有空關注起別的問題來:“怎麽又選這麽豔的料子?”
“我怎麽與你說的?都當耳旁風了嗎?你父親囑咐過我,周大人喜雅喜靜,喜歡嫻雅的女子。所以我才要你去準備些新衣裳,迎合周大人的喜好。你倒好,又由著自己的性子,選這些不知所謂的東西!”
“還有這袒領,實在是有些不莊重了。哪裏有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便是平日裏在家穿,也須得叫人改了。簡直像,簡直像……”不安於室的娼伶!顧氏是大家宗婦,最後這句話終究是說不出口。
“我是不喜你買了衣裳不穿,原來那些,隻是俗豔便罷了。但若是這種,倒不如你常穿的,醜歸醜,至少合乎禮法!”
母親的責罵,落在韶聲耳朵中,卻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她喏喏應:“是、是。”
其實根本沒注意顧氏說了什麽。
心裏隻埋怨府上哪裏來的耳報神,她出門不過換了套衣裳,就要傳到母親這裏。
反了天了!
什麽發賣打殺之類的壞主意,都在韶聲心裏輪過一圈,最後還是落成一句自我安慰:算了。
她知道自己沒本事抓到人。就算碰巧抓到了,也沒資格處置。
總之沒叫母親發現,自己今日除了去鴻意閣,還去了別的地方,這就夠了。
“你身上這套衣服,實在不成體統。我們柳府是講禮的人家,衣裳既然上了身,也不好再去退掉。隻得明日我同你一道,再去一趟鴻意閣,盯著他們挑些好的。免得又給你塞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顧氏又道。
這番話,韶聲卻不敢再當耳旁風。
母親說要與自己一道去鴻意閣?!
這怎麽能行,若是真叫她去興師問罪,那掌櫃和夥計不願為自己頂缸,必會走漏她隻是照著柳韶言的穿著,買了幾套成衣,很快就走了。兩廂時間一對,母親定然要對自己回府的時間起疑。
於是,韶聲連忙回:“不止這件,我還買了些別的。母親再幫我看看吧。”
顧氏不置可否:“恐怕又是些氣我的東西吧?”
“不會的,不會的。”韶聲賠笑道,“紫瑛,去把鴻意閣的箱子搬來。”
紫瑛得了吩咐,領著幾個小丫鬟,將韶聲要的東西搬了過來。
韶聲打開箱子,如上午在馬車中一般,將幾件裙衫漸次展開,舉著給母親顧氏看。
“這還差不多。”顧氏略微頷了頷首。
韶聲知道,事情應當就能這樣囫圇混過去了,趁熱打鐵:“不敢欺瞞母親,這箱子裏的衣服才是我預備見周大人用的。身上這件……是我自己看了喜歡,忍不住買的。是用的我月例……沒走府上的賬!”
雖說是在趁熱打鐵地圓場,但話說出來,韶聲還是有些難為情。
顧氏的臉色終於由陰轉晴:”既如此,你去裏間廂房,將衣服換上我看看。“
”紅玉,紫瑛,你們都跟著二小姐去。“她又為韶聲指了人伺候。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韶聲便從裏間繞了出來。
她換上了鶴紋的那套衣裳。
身上釵環卻沒卸,仍然是銀底瑪瑙的一套。
“這樣便對了。”顧氏如此評論,“隻是胸口尺寸尚有些問題。你不嫌勒得喘不過氣嗎?穿不上也強穿?這料子輕薄,再多穿著走動走動,怕是要繃不住了。“
”趕緊脫下來,叫家中繡娘給改改。怎麽在鴻意閣時候不改好了再拿回來?現在送回去改,且不說量體不方便,一來二去也不知要耽擱多久。日後做事,要想得更周全些,明白了嗎?”她看著韶聲的模樣,忍不住多教育了幾句。
“哦,好的。那我見周大人之時,便如此打扮?”韶聲問。
“是是,衣裳脫下來放我這裏。我讓紅玉拿去幫你改,改好了再送過去。趕緊回吧,別再在你娘跟前討嫌了。一點不讓人省心。怎麽不多學學韶言,你還虛長她幾歲呢。隻長歲數不長腦子,唉。”顧氏對韶聲直擺手。
“娘再見。”韶聲不敢還嘴,隻低頭行禮。
很快,韶聲便知曉了,為何母親急忙催促自己,做好與周大人見麵的準備。
天子不日便要去商山行宮巡獵。
此次巡獵,陣仗頗大,柳家不止三位官爺需侍奉左右,甚至家眷,也皆需跟隨。
當然,相看韶聲的周大人,也在隨行之列。
由於天子本人對巡獵頗為重視,內廷需籌備之事,也繁浩冗雜。隨行人員,隨行儀仗,行宮儀製,皆比照最高規格。
因此,盡管天子急令,距出發前往商山,仍然有一段時間。
韶聲想起齊朔留下的話。
他當日篤定的語氣,仿佛十分了解她的父親柳大爺,甚至也十分了解她那位快要訂婚,等待相見的周大人。
韶聲也不知為何,或許是讓他這樣胸有成竹的說法迷惑了,亦或許是別的原因——
竟對他非常信服。
當真去找父親討要他收藏著的珍籍善本了。
韶聲不想引人注意,便特意趁著父親從衙署下值之時,去書房門前求見。
暮色四合,柳大爺書房的院子裏,有燕子在簷角做窩。
韶聲跨過門檻的時候,看見燕子從外間飛回,在天上留下一串黑色的影子。
她來時隻帶了紫瑛,揀著人少的小路,看好了時間,悄悄地來。
她不願在書房外等候太久,留得久了,來來往往的下人多了,便算不得悄悄了。
柳大爺對她的突然來訪,感到十分意外:“何事?”
他身邊的長隨正為老爺解下官服,一旁的幾位婢女則捧著家常的青色長衫,待他換上。
韶聲見父親忙碌,不敢打擾,便沒有回他的問話。候在旁邊,想等一切停當後,再出聲。
柳大爺卻沒那麽好的耐性:“進來了怎麽又不說話?若是無事,便出去。我還有許多文牘事務要處理。”
韶聲這才吞吞吐吐開口,微躬著身子,請求道:“父親……我實在是叨擾了。我想……借些善本文章來看。我想……日後與周大人見麵,能、能有些話題講。”
她雙手疊放在身前,緊緊交握,時不時地摩挲幾下,而眼睛一直垂著,看向地麵。
態度膽怯而畏縮。
韶聲與父親並不親。柳家重禮,除了柳韶言自己有本事,主動討得祖父及其父歡心,其餘女兒與男性長輩,皆不敢舉止親密。
在如此環境中長大,韶聲其實並未與父親說過多少話。
雖柳府每月會有家宴,不拘男女,但獨自一人麵對柳大爺時,她的心裏仍然是充滿畏懼的。對父親的威嚴發怵。
此時,柳大爺伸著手,由著身旁的婢女,為他撫平衣袖,整理衣襟。
聽見韶聲含混的請求,他並不放在心上,頭也不回,隨意應:“要哪些?”
“一切憑、憑父親定奪。”韶聲聽父親的意思,並不是拒絕,心驟然亮堂了起來。她哪敢指定什麽東西,父親能鬆口給,便已是天大的好事了!
甚至尤嫌態度不夠,又將齊朔教她的法子——抬出周大人的名號,在父親麵前強調著使了一遍:“我的意思是……父親對周大人了解更多些,若是能為我選一些合適的書本文章,或、或許更有效果些……”
這番話說得更加磕絆了。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甚至幾不可聞。
畢竟,她說的是假話——她並非拿父親的書去研讀,而是用作禮物,回贈何公子。況且,她作為閨中待嫁的姑娘,對著畏懼的父親說出要借書,去討好素未謀麵,卻即將定親的男子,心裏本身就發虛。
“你且候著。”柳大爺頷首答。
他仍然漫不經心,但話裏的意思,卻是應下了韶聲的請求。
“多謝父親、多謝父親!”韶聲激動得連連行禮。
柳大爺整理好衣冠,又就著婢女的手,喝過一盞茶,轉到書案後坐定,才從書架上抽出兩本書,放在案上。
“拿去。”他對站在角落的韶聲說。
隨即,便伏案提筆,看也不看韶聲了。
屋中侍立的幾位婢女,極有默契地迎上去,有人打扇,有人磨墨,也有人奉茶。
“二小姐,大爺事忙,我等也走不開,不便相送。請二小姐自便。”奉茶的那位對韶聲說。
“哦,哦好的。”韶聲忙不迭地拿起父親放在桌案上的書,行過禮後,便退了出去。
柳大爺給韶聲的兩本書,是前朝名士的文集,由其友人輯成書冊,還帶有輯書人的批注。
雖不是原本,但也是初校初印本,在當今已不算凡物。
韶聲幾乎是立刻就吩咐紫瑛,將其中一冊偷偷遞出去,去國子監送給何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