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巡獵之日。

天子於行宮安置,隨行官員及家眷,則落腳於商山腳下的驛館客棧。

隻有行獵之時,方可入圍場。

官員家眷,依照官位大小,貴人需求,皆由司禮監與鴻臚寺商定後,由遠及近地,安排於圍場外的帳篷中待詔。

柳大爺便是趁此時機,引韶聲與周靜周大人見麵的。

“柳二,周大人如何啊?”多日未見的梅允慈問韶聲。

她們皆立於山腰的看台上,四周由紗幔圍起,垂於地麵,遮擋正午的日光。

聖人方除了大奸齊之行,**滌宇內,清朗乾坤,心境暢然。

故而設了彩頭,邀請各家年輕的郎君,比試騎射。若是在其中表現突出,甚至拔得頭籌,入了天子的眼,都是了不得的殊榮。

隨行女眷雖無法下場,但太後與後宮諸位娘娘仁德,專命內廷辟出此處,供女眷們觀賞。

隻是這看台,也分前後。

柳家沾了柳二爺及柳韶言的光,得天子與太後關懷,位置十分靠近中心,距梅家也很近。

而此時,梅允慈的祖父,已替了罪人齊之行,官拜首輔。

她是專門來找韶聲的。

柳家欲將韶聲嫁予周靜大人作續弦,在京中閨秀之中,已經傳了個遍。

所以,梅允慈特意過來看熱鬧。

自柳家宴會之後,韶聲再沒與梅允慈見過麵。

那次宴會上,梅允慈受了柳家慢待,發了一大通脾氣。

韶聲與她的關係,全憑韶聲小心巴結。可在宴會上,韶聲不僅沒有哄好這位梅三小姐,甚至還讓人受了委屈,是她理虧,這段交情自然也該斷了。

因此,雖然母親催過韶聲,要她多與梅允慈走動,但她實在是沒臉。

所以,她應下母親的催促,卻隻是一味拖延,再不往梅府去了。

梅允慈的來訪,讓韶聲受寵若驚。

“梅小姐請坐!”韶聲連忙起身讓座,“我去給你倒茶。”

“怎好麻煩二姐姐親自動手,月葵,別在這裏躲懶,去給梅三小姐看茶。”

旁邊的柳韶言突然開口,攔著韶聲,讓她坐回去。指了旁邊的婢女,叫她去服侍梅允慈。

她與韶聲坐在一處。

此乃內廷的安排。

柳家各位夫人,還都在午憩,至於家中幼兒與庶出姊妹,此次都無緣隨行,故而,此處隻有兩位小姐。

為了遷就韶言,此處侍奉之人,皆是她在家中便慣用的婢女。韶聲來時雖也帶了下人,但她們畢竟隻是官員家眷,於皇家圍場內,一切都有限度。柳家看台上,韶言帶的人占了限額,韶聲便隻能將其餘人留在帳篷裏,帶著貼身侍女紫瑛一人了。

韶聲被韶言這樣一攔,雖沒再去沏茶,但仍然起了身,將梅允慈引到自己原先的位置上坐定,才又重新拉來一把椅子坐下。

“問你呢,周大人如何?”梅允慈來不及喝茶,便將來時的問題,又重複了一遍。

“我也好奇。梅三小姐當真與我心有靈犀,我正想問二姐姐,你便幫我問出來了。”韶言也接著追問,“伯父方才引你去與周大人相見,不知二姐姐覺得如何?”

“你們已經在巡獵上見過了?那能說的更多了,都講講吧。”梅允慈被韶言話中透露出的新消息,勾起了更多的好奇心。

“不如何。”

韶聲本來就無話可說。

恰又逢柳韶言在席,她更不想說了。

韶聲覺得,柳韶言是故意要告訴旁人,自己的婚事不順,要父親舍下老臉,在天子巡獵之時,都要拉人相看,

若是此時還有別家小姐,柳韶言定要狀似不經意地,將她與周大人相看的事情,告訴給她們每一個!韶聲鬱悶地想。

但這種判斷,直接拿出來跟柳韶言吵,一定吵不過。她從來都會裝作無辜,倒打一耙,說是韶聲誤會她了,往往還會為此掉好幾回眼淚。最後鬧到長輩那裏,就全是韶聲的錯了。

若是私下裏好聲好氣跟柳韶言商量,那更不可能。柳韶言做事從來隨心所欲,又怎會把韶聲的話當回事?韶聲在這上麵,吃過太多虧了。

她從小到大,就從來沒想出來過任何,對付柳韶言的法子。

故而,她才一直追隨梅允慈,想著梅家勢大,多少能仗勢壓一壓柳韶言的氣焰。

說到梅允慈,她在韶聲這裏是客,韶聲就更不能將她與柳韶言內部的齟齬,搬到客人麵前理論了。

隻能少搭理柳韶言。

韶聲不欲多言,韶言卻不滿意了:“怎麽就不如何了呢?不如何又是如何?”

”不如何就是不如何。“

”比如周大人相貌如何?談吐如何?總有些能說的。“韶言似乎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問出些什麽。

她甚至打趣起韶聲來:”我知道,是二姐姐害羞了。畢竟周大人是你的未來夫君,要避嫌。但這裏沒有外人,隻有我們姐妹幾個,二姐姐就稍微說說。“

”可別在這惡心人了。那周大人年齡幾何,你不知道?非要逼迫柳二承認了,她少女懷春,隨便見到什麽男子,即使那人是個中年鰥夫,也會墜入愛河?好襯托你的熱心?還是襯托你的不凡?“本打算作壁上觀,旁觀看戲,等著柳家兩姐妹吵起來的梅允慈,忍不住插嘴。

”你以為你多了不起?就因為柳家為你安排相看的,是年輕郎君,而柳二不配?既然你這樣熱心,想為家中姊妹的婚事籌謀,那我給你出個現成的主意。“

”嚐聞柳家三小姐精通音律,琴技了得,還有擷音居士的雅號。不知今日是否得見居士撫琴一曲?也算教教柳二這塊愚鈍的木頭,讓她多得些周大人的青眼,畢竟她是你的姐姐。圓音居士擅書琴,應當極通禮法,重長幼之序。“梅允慈見旁邊桌案上擺著琴,借題發揮。

梅允慈把韶聲想說的,以及沒想到的話,全說了出來。

無論柳韶言會不會為自己奏琴,把尊長的帽子搬出來,也夠堵她了。

那把琴她看著就生氣。柳韶言走到哪裏,帶到哪裏,還必須要兩名婢女,專門侍奉她的琴。平時在家,韶聲管不著,也不感興趣。如今在這皇家獵場的看台之上之中,柳韶言僅僅一把琴,就要占去兩位婢女的名額。她柳韶聲隻能帶紫瑛一人,在柳家的地位,還不如這把琴!

韶聲很感激梅允慈。

盡管她看不起自己,盡管她驕橫又難伺候。

但是,能讓柳韶言屈尊為自己奏琴,就最好了。

她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待遇呢。

於是韶聲說:”三妹妹,我想周大人會喜歡琴曲的。“

”可否為我奏一曲,就算學不會,之後也能有些談資。“添上的這一句,是要堵上柳韶言的借口,讓她不能以時間太短教不會為由推脫。

她的名聲,相比於讓柳韶言服軟低頭,似乎一點也不重要了。

就算她這番話,就是在往柳韶言的預設裏跳,承認對周大人生了情絲,也可能明日便會在閨秀之中,被當作笑話傳遍。

韶言的養氣功夫深,被梅允慈一通搶白,麵上絲毫看不出來有異,仍然溫溫柔柔的:”梅小姐謬讚了。隻是我這琴須得日日養護,圍場條件有限,養護便落下了。若是此時貿然用其奏曲,難免生澀嘔啞。“

語氣中甚至帶上了些小女兒的忸怩撒嬌之態。

梅允慈哪裏會被這種理由擋住:“沒關係。這也不是什麽大場麵,隻是我們私下玩玩,況且柳二又不通此道,想也聽不出什麽名堂。隻是教她些皮毛,琴差些也使得。”

韶聲磕磕絆絆地幫腔:“沒、沒錯!隨便彈彈就好。”

韶言聽韶聲也勸,收起了臉上的笑意:“二姐姐有所不知,於樂者而言,每次奏樂皆為修心,皆需嚴陣以待,不可怠慢。若琴未調好便隨意彈奏,不僅是對琴,也是對曲的輕慢,是不敬。”

說到最後,甚至有些動情,話裏藏著許多委屈。

梅允慈不受她所動,站起身,開口便斥:“胡說!……”

“允慈!不可放肆!梅家便是這樣教你的嗎!”梅允慈話音未落,便有一人從外間而來,厲聲打斷。

來人是一名年輕男子。氣宇軒昂,形貌不凡。

因腳步走得急,行止間,有風帶起他的衣袍,翩然擺動。

梅允慈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猛然過轉身去。

她與韶聲都是背向外間坐著的,韶言坐在她們對麵。

因此除了韶言,她們並不能提前發現,有人向她們來了。

“二哥!”梅允慈急忙向來人行禮,“你怎麽來了?”

來人是梅允慈的次兄,梅首輔的孫子,梅敬宜。雖不如長兄身上寄托了梅府最多的希望,但待得今年下場科考,舉人功名於他如探囊取物。於文途上,仍然有著光明的前路。

“母親遍尋你不見,特意命我來找。”梅敬宜的聲音裏憋著火氣。他本是同兄長一道,跟隨祖父,受聖人召見,一同評判獵場上的郎君。他原想著,無論能不能下場,至少在聖人麵前露露臉。

畢竟,本朝重文輕武,顯貴之家皆為文臣。

此回不過是天子一時興起,要看郎君們比試騎射。這才讓各位重臣將子輩門生喚來,湊齊人數,討天子歡心,也為後來人提供些上進的機會。

梅敬宜根本不信,有多少郎君能有騎射的真本事,不過都是事先得了聖人要看的消息,緊急學了些皮毛。

他隻要露了臉,就有了機會,之後再徐徐圖之。

三妹梅允慈的亂跑,卻打亂了他的計劃,他還沒跟祖父走出多遠,便被叫回來去找人。

而梅允慈方才對韶言的態度,讓他更是火冒三丈:”還不快給柳小姐道歉!”

”我何錯之有?“梅允慈提高生意,與兄長對峙,毫不相讓。

勞煩他四處尋找自己,梅允慈對此本感到愧疚,聽了這劈頭蓋臉的一頓責罵,心裏最後一丁點的愧疚也消散了。

“何錯之有?柳小姐是柳家的千金,豈容得你如此呼喝,此為失之驕!你既叫得出柳小姐擷音居士的號,便知她是愛琴之人。強迫愛琴之人,在不合適的場合演奏,已經不止是不尊重,而是褻瀆甚至侮辱了,此為失之鄙!“

梅敬宜言辭愈發激烈。

”明明是她!她看不起我,覺得我不配,給我彈琴是侮辱,髒了她的手,汙了她的琴!不僅是我,對她二姐也一樣!你是我親兄長,你不幫我出氣,還罵我!“梅允慈臉都氣紅了,”柳二,你說是不是?“

韶聲這才被她的話點醒。

柳韶言一定是早就看見梅公子從外間進來,故意將示弱話說給他聽。示弱也便罷了,還故意用琴的借口,夾槍帶棒地嘲諷她們不配聽她彈琴,從而激怒梅允慈。

太過分了!欺人太甚!

”三妹妹,梅小姐是客……“韶聲正要拿出二姐的身份壓著韶言,要她今日一定要彈琴。

韶言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想,打斷她的話,搶先開口,泫然道:”梅公子,都是韶言不好,請不要怪罪梅姐姐了。“

她的聲音帶著哽咽,淚水蓄在眼眶內,綴在睫毛上,將落未落。

”二姐姐,此處風大,我被吹得有些頭痛,不知二姐姐能否帶我先行回去。“她又拿眼睛看向韶聲。

梅敬宜一聽,連忙放輕了聲音賠罪:”柳小姐,都是在下唐突,我們這就離開,不再打擾了。日後定然登門道歉。“

韶言的目光看得他心中咚咚,臉上漸漸染上了薄紅。

他不敢再看,轉過頭,強硬地拉過梅允慈便走。

一旁的韶聲看明白了。

這位梅家的二公子,也是柳韶言的追求者之一。

應當也參加了上回柳府的雅集。

但家中並未傳出柳韶言屬意他的消息。大概是備選吧。

她到底給他們下了什麽迷魂湯?!怎麽青年才俊都上鉤了!

不過自己也有一位真心相待的何公子。

韶聲安慰自己。

全然忘記了,她已見過周大人,兩家不日就要下定親之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