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直到未時初,韶聲的馬車才又重回了城南的院子。

元寶早早便在院門口站著等了。

此刻正是日頭最烈的時候,他整個人蔫蔫地縮在牆根的陰影下,臉被日光曬得通紅,汗水從額頭淌進脖子。

早晨韶聲與齊朔出門的時候,並未帶著他。故而他獨自一人,守了大半天的院子。

“小姐!公子!”見到熟悉的馬車停下,元寶連忙迎上去,“你們回來了!”

可算是等到了。

韶聲快步走在前頭,用手當篷子搭在額前,遮擋著直射而來的刺眼日光。

她方才已經曬夠了,恨不得立刻進屋,一刻也不想在外間多呆。

“讓紫瑛帶你去采買些冰來。”韶聲一邊走,一邊吩咐元寶,“算了,都先去廚子那領些消暑的涼湯,給外麵候著的張大也弄些來,喝完了再去。”

韶聲進了房,坐在棗木的圈椅裏,隨意從桌案上抓起一本書,放在臉頰邊上,不住地扇風。

她原本蒼白的臉也被曬得通紅。

桌上擺著一壺冷掉的茶水,她倒出來直接喝,也不管味道如何。

須臾,齊朔也掀了竹簾進來。

見到桌前坐著的韶聲,罕見地有一瞬間的失神,目光忘了移開。

這裏是他的書房,他沒想到韶聲會在。

韶聲撞上齊朔的目光,立刻轉開了眼睛。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從袖子裏掏出一方帕子,擦拭著臉上的汗水,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咳,紫瑛不在,你來伺候我更衣。”

“這天氣太熱了。”韶聲捏著帕子,又在臉頰邊上扇了扇風。

她意外地沒有找茬。往常當她覺得齊朔頂撞了她,總要罵兩句解氣。此時卻稱得上和善。

齊朔很快地收斂起了目光:“小姐若要更衣,請先隨我回東廂房去,恰巧能換上小姐昨日落下的衣裳。或者小姐更喜歡今日新買的那些?”

韶聲方才的話,分明是把他當奴婢,甚至是玩意使了。

但他也意外地沒有反駁。隻是順著韶聲的吩咐應,一句刺她的話也沒有。

二人之間的氣氛雖然微妙,但卻是難得的融洽與平和。都頗有默契地不提刑場外的事情。

裝作無事發生。

“那走吧,昨日的就行。”韶聲起身。

“我觀小姐身上不適,可要沐浴?”齊朔又問。

“可以。”

“請小姐先行,我去備些水來。”

院子裏除了元寶與廚子,沒有其他伺候的下人。如今元寶同紫瑛出門買冰去了,齊朔隻得自己動手。

他養尊處優慣了,便是如今困在這一方小院裏,也有元寶照顧。哪裏會這些伺候人的活計。但話已經說出口,隻能硬著頭皮做了。

齊朔找廚子燒好了水,備在沐室的屏風後。

待韶聲轉進了屏風,他便迎上去:“請小姐抬手,我服侍小姐更衣。”

因他在家中時,下仆都是如此服侍,從頭照顧到腳,不用他自己動一根手指。便回想著從前之事,有樣學樣。

韶聲回頭打量四周,並未看見自己常用的澡豆香膏。

她便開口問,問這些是否有備齊?

這確實把齊朔問住了,他沒考慮到這些。

隻得告退出去找:“是我的疏忽,請小姐再稍候片刻。”

韶聲大大鬆了一口氣。

雖然她與齊朔已經做過些隱秘的事情,但一想到要他侍候,一件一件地脫下她的衣裳,她仍然感到羞赧與不自在。

趁著齊朔不在,韶聲自己動手,脫下衣裳,掛在屏風上,鑽進了浴桶之中。對著外間高聲道:“找好了不用進來,放在外間的架子上。我自己會取的。”

齊朔卻不聽。

他手臂上搭著幹淨的巾帕,手執剛找來的澡豆香膏等物,走近浴桶中的韶聲。

“我隻找到這些。不知小姐平常習慣如何,此次是我考慮不周,隻得請小姐暫且忍耐。”齊朔放下手中的物什。

韶聲往水裏縮得更多了些。

雙腿蜷起,雙肩雙手全部沉入水中,環抱在胸口。隻露出一張臉:“說了你不用進來。我自己來就好。”

齊朔卻堅持。

他半跪在浴桶邊,打濕了手上的巾帕:“既然我是小姐買來的玩意,便要履我之職。求小姐允我伺候。”

與上回相比,全無譏嘲之意,真誠得甚至有些鄭重。

韶聲的臉唰一下紅透了。不僅是臉,耳朵、脖子、甚至藏在水裏的身子,全都紅透了。

她轉過臉,鬼使神差地點了頭:“隨你。”

柔軟的巾帕擦過韶聲的後背肩膀,到了身前。

齊朔拉開韶聲護在胸前的雙手雙腿,將澡豆抹於其上。

這讓韶聲不禁顫抖了起來。

她閉上眼睛,感受到有水流輕輕澆過她的胸脯,接著是柔軟的嘴唇印下。

她用手臂擋住了閉著的雙眼,不自覺地咬住了下唇。

韶聲的雙腿也打開了。

齊朔伸手沒入水中,往更深處去。

攪碎了平靜水麵上倒映著的麵容。

沐室的屏風後靜悄悄,隻有韶聲細小的喘息聲。

”小姐覺得如何?“是齊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當紫瑛與元寶回來的時候,韶聲已經坐在妝鏡前了。

“小姐?”紫瑛站在門外,小心地敲門問,“冰已經好了,可要我們搬進來?”

韶聲回頭答:“進。”

紫瑛得了韶聲的應允,推開門,指揮著元寶將冰釜搬進室內。

麵前的景象,讓二人皆不由得一愣。

韶聲身著茜紅的上衫,朱柿色的下裙撒開,裙上以銀線繡著喜鵲登枝的紋樣。

正是她落在小院的那套裙衫。

衣裳的設計也頗有巧意,抹胸晴山色的底上,一株優曇生於其上。襯得韶聲原本蒼白的肌膚,不僅一下子有了生氣,而且更加白得耀眼。

這是韶聲從來隻敢買,不敢試的衣裳。

她正轉過頭看向他們。

或許是從未如此打扮過,韶聲總覺得身上不自在。她一隻手搭在肩上,另一隻手垂在腿上,微微收著肩膀,含著胸,神情顯得有些局促。

衣裳裁得十分貼合。

將她平日裏刻意藏在寬大衣衫下的,與人不同的,怕被嘲笑的身形,全都展露出來了。她的胸脯圓滾滾,屁股也圓滾滾,卻生得一副細巧伶仃的骨架,唯有腰腹是窄窄的。全然不似少女該有的瘦削單薄。

她濃密的烏發散開,隨意撒在肩膀上。與衣裳一處的釵環,也鋪開擺在妝台上。

麵上的妝容卻已經齊整了。額中點著桃瓣樣的花鈿,胭脂抹在眼角,唇上是檀色的口脂。

將她麵上的陰鬱之色一掃而空,使那雙又大又圓的眼睛真正地露了出來。

眼上密密的睫毛緊張地眨動著,像兩隻瀕死的蝴蝶,顫顫巍巍地發抖。一張臉襯在豔麗的衣衫之中,顯現出許多無辜拙態。

——是齊朔為她打扮的。

他並不會為女子梳妝。

不過是擅丹青,便以丹青之法,為韶聲上妝。而梳發確實難住了他,隻能任由韶聲散著頭發。

“小、小姐……”紫瑛倒吸一口氣。

“怎、怎麽了?”韶聲被她弄得也結巴了起來。她心中更加忐忑。果然任由齊朔這般打扮不行,她根本不適合鮮亮的裝扮。

“沒,沒有!小姐這樣很美。”紫瑛連忙擺手。

她說的是實話。

“勞煩紫瑛姑娘為小姐梳發。”立於一旁的齊朔突然開了口,“小生實是不精此道。”

紫瑛驚訝地看向他:“是元貞公子為小姐上的妝?”

“是。這是小生第一次,有許多不周之處,還請紫瑛姑娘再修飾修飾。”

紫瑛不禁對他刮目相看,真誠誇讚道:“公子的手真靈巧。我看這妝容並無什麽差錯,反而十分適合小姐。”

她走到韶聲身後,挽起她垂在背後的長發,用妝台上的玳瑁梳子,對著鏡子,一下一下地為她梳攏。

看來這位元貞公子,當真是小姐不知何時認識的小相公。

如此精通討好人的手段,既會搭配女子的裙衫,又能描畫女子的妝容。

難怪小姐要救他。

紫瑛為韶聲梳了個百合髻。

“小姐以後便這樣打扮吧。”她一邊說,一邊將手邊大大小小的花簪依次插在韶聲的發間。

這套釵環是韶聲見它與衣裳相配,專門買來的。

以銀為底,瑪瑙作主石,米珠點翠襯於周圍。

當最後一支銀簪插好,紫瑛看向鏡子裏的韶聲。

滿身的珠翠,在小姐身上不僅不顯俗豔累贅,反而使她無辜溫馴的氣質更甚,其中卻透出十分的嬌氣。

譬如,她頸間銀纏枝的瓔珞圈上墜著紅玉的如意,如意下掛著綠鬆石與瑪瑙串成的短珠穗,正好垂在胸口露出的肌膚上。赤紅清透的玉石,與底下茫茫雪堆一般的胸脯,形成了相當強烈的對比,讓紫瑛不禁紅了臉。

——全然一副招人欺負的樣子。

“這樣行嗎?”韶聲猶猶豫豫地問。她見紫瑛隻顧盯著鏡子,不說話,心裏不停地打鼓。

紫瑛這才回過神。

她被韶聲點到,因為心虛,臉變得更紅了,連忙低下頭掩飾:“元貞公子品味不凡。小姐這樣打扮,當真好看。”

“真的?”韶聲覺得紫瑛是自己的侍女,有求於自己,說話未必出於本心,轉頭又問元寶,“你覺得呢?”

元寶置好了冰釜,想著沒人叫他出去,可能還有別的事情要他做,便一直候在冰釜旁。

此時突然被提及,緊張得手都不知道哪裏放,他的臉也漲紅了:“我也覺得好、好看。”

“那你呢?”韶聲又問齊朔。她要問遍屋中所有人,才能放下心來。

鏡子裏映照著韶聲的眼睛。她總習慣垂著目光,半遮住眼睛。齊朔個子高,當她詢問的他時候,會仰起頭,圓圓的眼睛全然睜開了,眼角卻有微微的下垂。

像幼犬的眼睛。

齊朔卻沉默了。

“那你們說,何公子會喜歡嗎?”韶聲的聲音愈發猶豫起來。尾音甚至隻有輕輕的氣聲了。

她的問題來得突然,毫不相關。

連與她朝夕相處的紫瑛,一時間,都不知如何作答。

倒是齊朔突然開口,反問韶聲:“原來小姐這套衣裳,是為情郎挑選的。”

他的聲音不大,語氣平靜。

卻仍如在平靜池塘中,投下一枚石子,**起不小的波紋。

滿室皆靜。

“你什麽意思?”他的話讓韶聲聽著不舒服,不禁提高聲音。

“我以為,小姐是為周大人而打扮的。”

”你又知道了?“心中隱秘的情思,被毫不留情地揭穿,韶聲徹底惱了,她先發製人,以掩飾心底的難堪,“你又知道周大人了?”

“我不知。是小姐早晨自己說的。言說是要選衣服,方便與周大人相見。”齊朔仍然平靜。

“隻是在我看來,小姐此時的裝束,不適宜現於男子麵前。”

“這不是你選的?剛才怎麽不說?沒事找事?”韶聲自己心裏有鬼,總疑心齊朔意有所指,別有用心,”你到底想說什麽?說我水性楊花,腳踏兩隻船?還是騎驢找馬,兩頭欺瞞?“

“小姐確實不該如此。“

“那又如何?我生性卑劣,你與我相處日久,難道不知?我的事情,還輪不到你置喙!”韶聲語氣愈漸暴躁。

她完全忘記了扮上新裝的不適與羞臊。

”非也,我如此斷言,隻因小姐瞞不住。”

“你!”

“你懂什麽!”韶聲的心虛,全被齊朔在這一刻抖露了出來。不僅如此,他甚至是在指著自己的鼻子罵!她驟然起身,雪白的胸脯因生氣,泛了紅透著粉,一鼓一鼓,上下起伏,將身前抹胸的小衫繃得緊緊,仿佛下一刻就要掙開束縛,跳出來了。

她重重地推開他,扭頭便向外間走。

管它瞞不瞞得住,又沒真嫁人。訂婚了也不一定能成,柳韶言不就反悔了嗎?她是無法反抗父母之命,可誰知道會不會有別的變故?久遠之後的事情,想那麽多幹嘛!

她拉開房門,房門也重重地摔在門框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紫瑛,叫張大去備車,我們走!”韶聲說。

“小姐若是真想討情郎歡心,不妨以周大人為由,投其所好,向令尊求告些珍籍善本。討到了,便算是贈予了,他也不會再要你還回去。”

齊朔像是早有準備,受了韶聲一推,紋絲不動。

甚至還有心思說些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