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過往的記憶湧入韶聲的腦海,攪得她暈暈乎乎。

最終化成一股強烈的怨憤:齊朔當時果然發現了!他不是不在意嗎?怎麽還記得!

“你不要自作多情,在這裏信口雌黃,陰陽怪氣!”

韶聲順手抓起手邊的衣服,往齊朔身上扔去。

她仍然如當時的沉默一般,逃避了。

分明齊朔已經無力再追究,她仍不願觸碰與當時相關的任何東西。哪怕氣急敗壞了,話語間仍要繞開,一絲絲也不沾。

隻是她不願承認。

紛亂擲出的衣服,好像是倉促的遮掩。

此時,齊朔卻突然失了與韶聲爭鬥的心思,一動不動地任由她扔。

他本該反唇相譏:若非小姐心虛,怎會責怪我言語有失?

但他卻沉默了。

也毫不意外地,被衣裳罩了滿頭。

待韶聲扔夠了,他才伸手將身上的衣服撥開。

應當是分外滑稽的畫麵。

當齊朔神色不變地露出美麗的麵龐,端坐於女子裙衫之中,反而有種凜然不可侵犯之感。

倒顯得韶聲在無理取鬧了。

此時,他不再就著方才的話題爭辯,反而另起話頭:“小姐若是執意要選素淨的衣裳,任意一套都可。隻是要多搭配些顯眼的金飾點綴,尤其是頸間頭上。”

“當真?”韶聲立刻就被他的這番建議,轉移了注意,將信將疑地向他確認,“你仔細看過嗎?不會是亂說的吧?你當真了解女子裝扮嗎?”

“我以為小姐今日要我來,是信我的意思。既然不信,何必要我來選?”

“我隻是看你打扮好看,所以叫你來幫忙。況且,你自己也知道的,之前大家都追捧你,我覺得不隻是因為臉好看,還有穿著也是。”韶聲向他解釋。

倒忘了發脾氣。

“小姐不適合太素的打扮,因此衣裳並不要緊,要緊的是金飾,能增添不少熱鬧的生氣。”齊朔竟也奇異地心平氣和了。

“好吧,我信你。”韶聲把車廂裏胡亂鋪著的衣衫,隨意地一卷,草草地塞回箱子。

反正她是小姐,不會收拾。等回去再讓紫瑛使人去收就好了。

說話間,馬車又停下了。

韶聲感覺車停了,掀起簾子往外看了一眼,確實到了地方。

她隔著袖子拍拍齊朔的手臂:“你先下去。”

齊朔疑惑:“這並非回去的路。”

韶聲隻是重複:“先下去再說。”

齊朔便不問了。

韶聲跟在他後麵下了車,卻將紫瑛留在馬車上。

她吩咐車夫:”張大,你去找個地方把車停好,再回來與紫瑛一道,在此處等著。我與他還有些事。“

話音一落,便扯著齊朔,往前走去了。

行過一段,前麵漸漸熱鬧了起來。

許多人與他們同路,都朝著一個方向而行。

任由韶聲拉著的齊朔,此時恍如夢中醒來,突然出聲問:”這裏似乎還是城南?“

”跟著走就是了,哪那麽多廢話。“韶聲頭也不回。她一直拉著他的袖子,走在前頭。

韶聲的聲音並不大,周遭有行人的議論聲,將她蓋過了些去。

”可算要判了,這真是今年的大事。“

”誰說不是?能見證此等大奸大惡之徒伏法,也是我等難得的機會了。於本職上貪墨,仗勢欺人也就罷了,還把黑手伸到河間應天旱災的賑災款上。“

“是啊是啊。老兄,我聽說受災的人吃不上飯,都開始易子而食了!太嚇人了。”

“造孽!這得背多少條人命啊!死八百回都不夠的!”

”就是,還是便宜了他。依我看,怎麽都得判個淩遲車裂。“

”他畢竟是天子之師,聖人顧念舊情,斬刑也算是全了他身後的體麵。“

”聖人還是太心軟。除了他本人的罪孽,單論他全家畏罪自焚抗命,就是十惡不赦。“

種種議論,充斥於齊朔耳邊。

他問韶聲:”這是?“

話音未落,卻有人斜插過來,結結實實地撞上了他。

齊朔站得倒是穩,隻是出口的話就這樣被打斷了。

“對不起對不起!”那人忙不迭地向齊朔道歉。

他步伐十分急,又沒太看著路,撞到齊朔身上,沒將齊朔怎麽樣,反而他自己被撞得踉蹌後退了好幾步,差一點便要仰翻在地。

那人先穩住身形,拍拍身上的塵土,整理好儀態,再次道歉:“實在不好意思,我急著去前麵占個好位置,沒成想衝撞了公子。公子無甚大礙吧?”

當他的視線落到齊朔臉上,美麗的麵容讓他的話語停滯了一瞬,重新道:“公子與夫人麵相非凡,可謂是金童玉女,十分令人欣羨。”

“公子與夫人也是去看今日斬刑的熱鬧?”見到了齊朔的美貌,撞人之人驟然表現得熱絡了起來,“那惡犯……”

韶聲深深地看了齊朔一眼。

她深吸一口氣,趕在那路人話說完之前開了口:“什麽公子?他不過是我買的一個小玩意,今日我心情好,帶他出來轉轉。沒有眼色便不要說話!撞了人,道歉便了事,哪有那麽多話講!”

這是她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罵人。

她把話說得又快又密,生怕忘了下句,或是在什麽地方斷掉,那大概就接不上了。

“這……夫、夫人,對不住。”那路人被韶聲的搶白弄得分外尷尬,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不知道說什麽好。

畢竟是他撞人理虧在先,也因不知原委,無意中冒犯了人。雖韶聲當眾嗬斥,實在冒失,但也不能算錯。

不過是讓人覺得有失貴女身份罷了。

那路人終於憋出了一句稱讚,想著是自己的問題,給個台階,息事寧人便好:“夫人眼光真好,這位公子不僅樣貌生得好,氣質也超然,倒像個貴公子。”

韶聲也不想糾纏。

與素不相識之人在街邊爭執,且不說她自知有損身份,非大家閨秀所為。

更重要的是,韶聲這般畏縮的人,連與人交談都膽怯,此時的情況就如同將她綁在城門口示眾,任人嘲笑,讓她渾身都如針紮。

既然對方已經道歉,對她最有利不過了。

卻有另一樁緣故,讓她不能這樣做。

她又看了齊朔一眼。

終於鼓起勇氣,高聲回:“什麽貴公子!不過是憑著一張臉,整天端著不甘不願的架子!”

話音未落,又推了一把身邊的齊朔:“委屈你了?掛著臉給誰看?沒有貴人的命,非要做貴人的夢!人家不過一眼,就看出你態度不端!是跟著我錦衣玉食的日子過慣了,不舒服,還想回去當狗?”

“見笑了,是家奴不懂事。”罵完齊朔,韶聲轉頭對方才的路人道歉,“他自小便生在勾欄裏,不過是有著一張好看的皮罷了。”

她突如其來的轉變讓路人一頭霧水,抬手摸了摸發髻:“啊……不客氣。”

說完這些,韶聲尤嫌不夠:”你給我跪下!真是反了!家奴就要有家奴的樣子!“

“不要對著我,對著那裏!”她手向右邊指去,“看到你我就煩!你就給我好好跪在這裏反省!”

韶聲這沒完沒了的發作,不僅讓方才的路人愣在當場,還吸引了別的人來看熱鬧。

他們雖圍觀,但也自覺地讓開了些空地,留些空地給韶聲教訓家奴。

越來越多的目光聚集在韶聲身上。

她也越來越害怕。

反正齊朔更丟臉!她自我安慰,勉力撐著自己的氣勢,脊背挺得筆直。

齊朔的嘴角一直勾起微微的弧度。

顯得溫柔又惹人憐愛。

連圍觀的路人都忍不住要幫他說話了:”這位夫人,我看你家公子並未逾越。這樣胡亂指責,似乎有失公允……“

齊朔的這副表情一直持續到——他從人群空出的地方,窺見了韶聲所指方向,不遠之處的景象。

還沒等韶聲出聲反駁,他的嘴角就驟然落下了。

確切而言,是臉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長而濃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他的瞳孔。

他竟順著韶聲所言,緩緩地,莊重地跪下。

他第一次聽從韶聲的話,真正地跪下了。

連一貫挺直的上身,也屈下了。

匍匐在地,額頭重重地磕於地麵。

連韶聲稱他是自己的家奴,此時也毫無反抗地認下了。

又有人看齊朔如此輕易地屈服,看熱鬧不嫌事大,火上澆油:“夫人,對付此等刁奴,隻罰跪還是太輕了。這時看著服軟了,若是不給他個徹底的教訓,總有一天還會順杆子爬的。”

方才的嗬斥已經耗盡了韶聲所有的勇氣。

她再也撐不住了。

她知道現在一旦開口,她的聲音一定是顫抖,甚至結巴的。

於是她不說話。

不要再看她了!不要再跟她搭話了!快放過她吧!哪來的這麽多話!

挑事的人,見韶聲不聽他的,失望地撇撇嘴,對旁邊一起看熱鬧的人吆喝:“散了吧,散了吧,我還以為有什麽!等時辰到了,就要開始了!”

他所說“就要開始”的地方,是齊朔跪向的前方。

——也是前首輔齊之行將被問斬的法場。

齊之行被五花大綁地跪著,背後插著草標。

——隻待時辰一到,身旁的劊子手便手起刀落。

此時日頭已經升得很高,天上沒有一絲雲彩。日光曬得街道都有些發熱。

確實要入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