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出了鴻意閣,路上卻巧遇了一位熟人。
是何澤生。
他從街道對麵跑過來,興衝衝地與韶聲打招呼:“柳二小姐,又見麵了。看來小生與小姐當真有緣。”
文人身子骨弱,他一路小跑,跑來還有些喘。
“何、何公子好。”韶聲頗有些緊張。
她不久前還念著何澤生,此刻人就站在她麵前了,讓她不禁有些羞赧。
何澤生卻並不知曉韶聲心中的官司,接著道:“既然與小姐又遇見,小生便將這份禮物贈予小姐。這是我專門為小姐準備的,正愁如何送出去,今日便遇上小姐了,那索性就趕巧。”
他從袖中掏出一枚青瓷燒製的小匣子,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光明正大地遞給韶聲。
他的行為並不算逾矩,因此做得也坦坦****。
“裏麵是玫瑰露調製的胭脂。我從一名西域商人處見到,想著顏色嬌豔,與小姐十分相稱,便一時衝動買了下來。望小姐莫嫌我唐突。”
韶聲打開匣子,玫瑰馨香撲鼻,確實是一枚胭脂。
匣身上無任何徽記,並非京中水粉鋪子所出。
韶聲平常用的東西,都來源於彩榮堂——京城最大,最有名的水粉鋪子。
京城所有貴女都用彩榮堂的貨。韶聲從來合群,但又對裝扮不太在行,因此索性讓彩榮堂為自己備齊一套,用完了再使家中奴婢定期補貨。
因此,她對何澤生送的這枚胭脂,其實是一竅不通的。
隻能僵硬地誇道:“多謝。胭脂很香,顏色也很好,我很喜歡。”
“小姐喜歡就好。”何澤生笑著拱手,“禮物送到了,我這便告辭了,不耽誤小姐的事。”
韶聲見他送過東西就要走,忍不住挽留:“何公子這就走了?”
她不太會和人打交道,語氣不免有些生硬。
何澤生卻不計較,解釋道:“今日晚些,國子監有學士來講評,我需早點去,多花點時間準備。故而不能多陪伴小姐。”
聽到他這樣說,韶聲反而為他著急了起來:“那你快去。對不起,是我讓你耽擱了。”
”小姐再見。“何澤生轉身離去。
”再、再見。“
韶聲從袖子裏伸出手,向著何澤生的背影,試探著揮了揮。
目送著何澤生走遠,韶聲才想起,應該拿些什麽東西,給他做回禮的。
何公子匆匆來又匆匆走,她還什麽都沒來得及說!
韶聲懊悔不已。
她知道,給何公子這樣的書生,最好要送筆墨紙硯,珍本孤藏之類雅物。可她今日是來置辦衣物的,哪有帶這些在身上!
就算帶了,也送不出手。她送何公子的禮物,一定是非常好的東西!
韶聲不自覺地將自己的懊惱說出了口:”早知道今日會遇上何公子,前幾日就該命人去搜集寫字畫,同何公子互換,這才像話。“
”小姐……“身後的紫瑛出聲提醒。
韶聲這才發現失言。
她可不能在奴婢麵前丟了麵子!
於是連忙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找補:“紫瑛,去打聽打聽,有沒有適合送給讀書人的字畫,最好是名家手筆,打聽好了報給我。”
紫瑛聽了她的吩咐,一反常態,並未及時應下,反而有些遲疑:“小姐,我看何公子方才贈予小姐的胭脂,並非出自有名有姓的大鋪子,價格應算不上高。小姐回以名家字畫,未免太不相稱了。我倒覺得,小姐可以將馬車內備著的點心,連匣子一起送給何公子。現在讓張大端了去,腳程快些,興許還能趕上何公子,讓他拿著聽課的時候吃。也算是全了小姐的禮。”
“無論貴賤,總歸是何公子的心意。我當然要慎重以待。”韶聲不認同,“送一匣點心,還是順手從馬車裏拿的,莫不是輕賤了他?讀書人最重禮,可不能再這麽說。”
“可是,點心是大夫人廚房裏今早做的,形狀與味道都是上好的,小姐早上不僅沒用過,連匣子都未曾打開。且小姐平日裏用的胭脂……”
“好了,我已經決定了,叫你去找字畫,去辦就是了。”韶聲打斷她,轉身要上馬車。
紫瑛隻好將未盡之言吞回肚子裏,三步並作兩步地追上她。
紫瑛走在前麵,為韶聲打起馬車的簾子,方便她上車。
車簾放下,韶聲又坐到了齊朔對麵的位置。
她對車夫發話道:“走吧。”
“好嘞,小姐!”車夫張大應道。
馬車動起來之後,韶聲又吩咐身邊的紫瑛:“把方才買的東西拿出來。”
紫瑛得令,從身後抱出一個大桐木箱,箱子上雕著花鳥魚蟲,吉祥如意等紋樣,又用彩漆漆過,做得頗為精巧。是鴻意閣的夥計為她專門準備的,把她所需的衣物全裝在裏邊。
韶聲打開箱子,拿出放在最上層的一套裙衫,舉在手中問齊朔:“這套如何?”
上衫下裙皆以荷花白的絲錦為底,罩以曉灰的輕羅。衣衫上又用顏色相近的蓮子白,織出燕子的暗紋。雖樣式簡單,但細看無一處不精致。
齊朔掃過一眼:“不妥。”
韶聲又拿起另一套問:“這套呢?”
這一套則是穹灰色與月白搭配,明線繡白鶴與其上。此鶴並非常見的獻壽仙鶴,而是清潭寒月之下,孤鶴獨立。意境清冷,十分別致。
齊朔仍然回答:“不妥。”
一連幾套衣服,甚至是韶聲將箱子裏的衣服全展示過一遍後,齊朔的回答從來都是那兩個字:不妥。
他此刻似乎格外懶得敷衍。
韶聲也發現了這一點。
“你……”但她竟難得地,中斷了將要出口的難聽話,隻是將衣服隨意堆作一堆,“算了,也指望不上你。我回去自己想辦法。”
可這時,齊朔反而又開了口:“小姐不妨托方才的何公子幫忙挑選,也能多一個私會的借口。”
“你什麽意思?什麽叫私會?”韶聲提高了聲音。
自己一再忍讓,這人竟然得寸進尺!
“小姐見情郎,總要有些理由。”齊朔淡淡道。
這人還有理了!歪理!
“你這狗耳朵真是靈!隔著一架馬車,又隔了一段路,還能偷聽到我說話!我與何人見麵,說了何事,與你何幹?”
“元貞原是習武之人,自然比旁人耳聰目明些。小姐不應該都知道嗎?”
齊家得勢時,齊朔除了極盛的文名,在武學上也頗有些造詣。此事他不宣揚,知道的人不多。
這番話對韶聲說出來,卻很是變了味,實在是意有所指。
篤定韶聲知道此事。
韶聲確實知道。
這又牽扯到了另一樁往事。
此事於韶聲並不光彩。
自她第一次跟著柳韶言見過齊朔,且受了他婢女的照顧後,她便會找到一切機會,遠遠地窺伺齊朔的一舉一動。
似乎這樣做,她就一定能發現討厭之人的破綻。
——當然,仍然都是借了柳韶言的光。韶聲也沒有多大的膽量,敢違背名門閨秀之儀範,獨自觀察一位並不熟悉的男子。
——反倒是如今,她救下齊朔,仿佛是借了天大的膽子。
話說回這件往事。
韶聲找了許多機會,跟著柳韶言去見齊朔,自然也出入過齊府,留意到齊朔在府中練武。
但她被齊朔撞見了!
韶聲並不敢貿然邁入齊朔的院子。隻是在齊府園子的一扇花窗下,借著花木的掩映,偷偷往院子裏看。
練武大多是在早晨,日光仍藏在雲裏,天氣還有些涼。
韶聲僅僅是站著,手腳有時也會泛起涼意。需要縮著身子走動一番,讓手腳暖和起來。
而齊朔隻穿一件白色短打,仿佛絲毫不怕冷似的,撿起旁邊木架上擱著的各類兵器,刀槍斧鉞,一件一件地使過去。
透過花窗,韶聲看見他迅疾的身影,被窗格分隔成小塊。
當他停下歇息,她還能看見汗水順著額頭,流過齊朔美麗的臉,沾濕了臉頰鬢角的碎發。或是順著下巴,流過脖頸,浸濕了胸前輕薄的衣衫,白玉一般精壯的胸膛,隱隱地透出來。
韶聲的臉當然紅了。
她迅速地撤回身子,靠在花窗旁邊的牆上,捂住了胸口。
她的心在撲撲跳,好像破胸而出,跳出來了。要把它按回去。
青天白日裏,衣衫不整,有礙觀瞻!韶聲在心中小聲啐。
站了一會,韶聲又忍不住偷看。
她不敢移動身子,脖子卻伸得長長,臉與眼睛一道,全往窗裏的院子轉去了。
此時院中的情形,卻令她本就發熱的臉頰,要紅得燒起來了。
——齊朔不知是不是嫌熱,竟然、竟然脫去了上衣!
他狀似不經意地回頭,視線投向了花窗外的園子。
韶聲就這樣,掉入了那雙黑漆漆的,平靜無波的瞳孔之中。
她站在這瞳孔化成的黑湖中央,不由自主地沉沒下去。
目光與齊朔交錯。
韶聲慌忙錯開眼睛,脖子再次縮了回去。
這次是真的不敢再看。貼著牆慢慢向外退去,低下頭,捂住臉,似乎這樣,才能感受到些許的安全。
滿腦子都是方才所見。
走著走著,卻迎麵與齊朔撞上了。
他站得離院門不遠,已經整整齊齊地穿上了見客的衣袍。
“柳姑娘可是認不清路?沿著外間的大路,往東邊去,便可出園子了。”
“齊某方才練武,身上不潔,失禮衝撞了。”他客氣地對韶聲一揖。
他發現了嗎?
什麽都不說嗎?
韶聲垂著頭,一言不發。她不敢看齊朔轉身回去的背影。
下意識地揪著旁邊修剪得宜的花叢,新鮮青綠的汁水染了滿手,有些被碾碎的葉子,甚至嵌進了指甲縫裏。
周圍的園景變成一片幽暗。
像是在祖母最愛讓她跪的佛堂,香案上的木魚,咚、咚、咚、咚,無窮無盡地回響。
不,不是木魚聲,是她的心跳。
後來,韶聲回了柳府。她擔驚受怕了好幾天,卻一直沒從齊府傳來壞消息。
她覺得齊朔應當是發現了自己的。
或許他根本不在意。
當時的韶聲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