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燃犀照(4)

段折鋒信守承諾,先一劍將金輪天鬼斬殺。

隨後他將玄微真君就殺死在玉闕宮中,彼時金輪不斷震動,整個靈犀宗的紙人力士都向著此處眺望,護山大陣散發無窮金光——但他們無法阻止段折鋒。

或者說,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止段折鋒。

玄微真君死後,大衍天數金輪及其守護陣法也就完全落入了段折鋒的手中。

他看著眼前熟悉的景象,再過多久都不會從他的記憶中褪色。

——這是一場背叛,徹底改變了一切的背叛。

前世,段折鋒雖然是靈犀宗中一名頑劣弟子,在大是大非麵前,卻不會違背自己的原則。

他正遭受師兄江辭月的冷遇,為此感到十分不安,於是前往玉闕宮中找到玄微真君——他想問一問,為什麽?

在這裏,玄微真君向他揭露了一個真相。

那是十六年前,奪走了玄微真君這位化神期大能性命的一場卜天儀式,在這儀式中,他看到了整個世界的終局。

為了阻止這個結局,玄微真君做下了他所能做的所有布置,然後將逆天而行的資格交給了段折鋒。

其實他什麽也沒有說。

但不需他說任何事,段折鋒也已經明白自己該做什麽。

“我必須……摧毀八方天柱,傾覆天地日月。”

那和毀滅世界無異,可惜他別無選擇。

——這個世界是個錯誤,而他理應糾正它。

為什麽偏偏是他呢?

是因為他身為非命之人,不會被天道所桎梏?是因為他無親無故,不會畏首畏尾、難以成事?還是因為他被評價為“天生殺性”,更身負殺劍無赦,是毀滅世界的絕好人選?

年輕的段折鋒也曾經問過自己。

但他沒有得到結果,因為他還沒來得及向過去道別,就被命運突兀地推向了台前。

天機不可泄露,玄微真君將真相告知了段折鋒,所以他必須要死!

他將自己的死亡也算計得清清楚楚——

他要保留自己的肉身法力做成傀儡,主動死在無赦劍下。

因為殺劍無赦的特殊性,殺死一名化神期真人所能吞噬的靈力,足以將段折鋒的修為一路灌注到接近元嬰期的地步。

隻是,這當然是入魔之道。

當天劫降臨時,抵擋入魔罰雷的正是靈犀宗護山大陣,也正因為強行抵抗天雷,大衍天數金輪就在這一天層層斷裂、化為齏粉。

身為靈犀天柱的守護者,玄微真君主動接引天雷,借助自己身亡兵解時的強悍力量,將靈犀天柱徹底推倒。

那一刻導致了西極天地為之搖撼,地震綿延半個靈州,搖**連嶽不休,將靈州之天地靈氣狂亂地外泄,也直接導致了靈犀山從道家洞天福地,化為了一片妖魔橫生的焦土。

這就是化神期真人最後的布置。

他以自己的性命做成了三件事。

第一,摧毀靈犀天柱。

第二,令段折鋒一夕之間成為天魔。

第三,讓段折鋒和江辭月決裂。

於是前世,靈犀山一夕覆滅,玄微真君死於段折鋒之手。這個仇,所有靈犀宗弟子,包括江辭月,都必須背負。

天柱傾覆之後,半個靈州的數萬萬生靈都因此遭遇不幸,這筆賬也隻能算在“叛徒”、“天魔”段折鋒身上。

段折鋒知道,終有一日,手持殺劍的自己將毀滅全部八個天柱,令天地重歸混沌。

到那時,他將舉世皆敵、再無立錐之地,也將舉世無敵,成為令人聞風喪膽的魔頭。

也終有一日,手持生劍的江辭月會將自己誅殺——隻有他能辦到這件事,也隻有他是段折鋒命定之人。

身負帝印的江辭月不可能手下留情,即便他想違背龍印盟誓,他身後站著的千萬仙道之人也不可能放過段折鋒。

於公於私,江辭月都必須要殺段折鋒。

而在那最後一天到來之前,他們注定彼此敵對,兵刃相向,再不能恢複從前的親密無間。

一夕之間,成為天魔的段折鋒黑發皆白。

他曾經不甘於玄微真君的布局,在靈犀天柱傾覆之時,逃出靈犀宗。

他想過逃避這個艱難而孤獨的任務,因此逆行鑒心橋,想要從此離開靈州,不問世事,也不問這個世界將會如何終結。

然而就在離開鑒心橋的時候,江辭月追了上來。

在江辭月的眼中,看到的是手持殺劍無赦的師弟——段折鋒偷襲殺死了化神期的師尊玄微真君,從而一夕入魔、修為大進,然後甚至殺性激狂,推倒靈犀天柱從而製造了更多的殺戮、吞噬更多的靈氣。

江辭月請求他:“師弟,隨我歸宗領罪,我與你同罰。”他以為這一切還可以挽回。

可段折鋒手持殺劍,劍刃上還染著玄微真君的血。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回頭路,回去哪怕不死於審判,恐怕也一生不得自由。

他不能傷害江辭月,不能吐露天機真相,也不能告訴江辭月:我沒有背叛靈犀宗,我隻是被玄微真君、被這個世界所背叛。

他最後沉默了許久,低聲問江辭月:“師兄,你為何不肯見我?”

他們在靈犀山的滔天大火之中對視,江辭月臉色泛白,手掌按著自己的胸口,直到最後都沒有告訴段折鋒原因。

前世他們彼此錯過,從未知悉對方的心意。

自段折鋒叛逃之後,江辭月就想將這個秘密一直帶進自己墓中。三千年來,世上再無第二個人知道,他曾經對小師弟怦然心動。

年輕時那從無回應的怦然心動,終究太過脆弱,在血與火之間瀝過,便輕易地灰飛煙滅,再無蹤跡。

年輕的段折鋒想要逃避自己的宿命,唯一剩下的機會就是江辭月手中的劍——就死在師兄手上,也好。

所以他並沒有抵抗,甚至沒有喚出自己的魔劍無赦。

江辭月告訴他:“師弟,你若浪子回頭、誠心悔過,以功抵罪,或許還有機會……”

但段折鋒反而笑了笑,說:“我不可能跟你回去,因為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我段折鋒從不需要任何人的寬容憐憫,更不稀罕世人的惺惺作態!師兄,如果你不能阻止我,那就殺了我。”

他麵向江辭月張開雙臂,不作分毫抵抗。

這一刻他那麽從容,感到的唯有即將卸下千鈞重擔的釋然,他不再不甘於憑什麽是自己遭遇這一切,也不再憤恨於遭受世人、乃至於師兄的諒解。

他想著自己可以這麽早地死在江辭月劍下,或許也是一種解脫。

然而,江辭月終究沒能狠下心。

他的劍刺入段折鋒胸口,卻距離心脈偏離了一寸三分——這或許是他一生當中唯一一次不誠於劍。

因為這個錯誤,龍印激發令他遭受焚心之痛。

可江辭月偏偏還是放走了段折鋒,悖離了他的大義和他的原則,而遵從於卑微而怯懦的內心。

——在他眼前的,是嬉笑怒罵如此生動的小師弟,是禁地裏生死與共不離不棄的戰友,是少年夢回時分風情月意的心上人。

他做不到,他下不了手。

……

靈犀宗覆滅之後,天柱崩塌,段折鋒叛逃墮魔。

江辭月隨之而感,與他同時間,一夜白了頭。

而段折鋒帶著心口那一道傷,逃離了靈犀山宗門,也逃離了自己前半生唯一獲得過溫暖的“家”。

盡管那溫暖虛幻而短暫,可他終究記住了江辭月那若即若離的溫柔。

他記得禁閉時江辭月給他帶來的食盒,也記得江辭月將他拒之門外時的冷漠言辭,記得江辭月深夜挑燈為他補習功課的語調,也記得最後這一劍刺入胸口的酸楚與絕望。

恩仇難解,愛恨同源。

後來……

江辭月是他一生中唯一犯下的錯。

他這一生行事不再過問任何人,也不受任何人置喙,更不屑於對任何人解釋緣由。乖僻、桀驁、跋扈、猖狂……世人畏他甚矣。

唯有麵對江辭月時,他才能感受到幾分活著的溫度。

他用盡所有的勇氣,在醉後請求江辭月的信任,他說:“師兄,不要恨我。我一個人做了很多無可奈何之事……”

隻是……江辭月的回應是一把將他推開。

從那天起,段折鋒已明白在這條路上,始終是隻有自己孤身一人,其他所有人都隻是追逐他的背影,欲將他殺之而後快。

也包括靈犀劍宗,江辭月。

既然已經做下了決定,那就隻能對自己選擇的這條路堅持到底。

前世他獨自一人統禦魔道,做到了毀滅天道這件事,那麽今世也沒什麽不可以的。

區區薄命而已,行逆天之舉,再來一次又何妨?

今世。

……段折鋒先殺金輪天鬼,再誅玄微真君。

他甚至將這名化神期強者的屍身高高懸掛於玉闕宮上,仿佛對著蒼天發出了極盡輕蔑的一聲譏嘲。

靈犀宗護山大陣動**之中,他不再掩飾自己元神深處的魔氣,深淵般的黑夜幾乎是瞬間籠罩了整個靈犀山。

元神化身為頂天立地的巨人,魔氣就在這一刻向著靈犀天柱轟擊而去。

當——

大衍天數金輪發出最後的不祥聲響。

天地搖撼之間,隻聽見群山轟然作響,玉闕宮開裂,亭台樓閣層層崩塌成黃土,鑒心橋獵獵搖曳,無盡塵土席卷而上,淹沒了仙山上七彩的雲霞。

雷霆震耳欲聾,閃電仿佛要劈開天地。

忽有呐喊聲從腳邊傳來。

他俯瞰而下,隻見山上眾人渺小如螻蟻,抬頭發出無濟於事的喊叫聲,在那其中有幾張熟悉的麵孔,但如今都已無關緊要。

靈犀天柱在天地躁動間傾頹而下,清氣猶如濃墨一般乍然傾瀉,轟然衝擊向四麵八方的土地。

火焰不知是從那座倒塌的宮殿中蔓延開來,很快染紅了半邊天際。

段折鋒靜靜站在鑒心橋前,看著“論跡不論心”的字跡在大火中朦朧,任由硝煙漫舞,雪白長發在仙山罡風中擺動,桀驁容顏被明滅不定的火光照亮輪廓。

——逆天而行,凡胎入魔,長發一夕而白。

他就站在這裏,等著江辭月再次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