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燃犀照(5)
數月之前,他們從鑒心橋上上山,從此邁入仙途。
數月之後,段折鋒依然從鑒心橋離開靈犀宗,隻是身後已然烈火滔天,萬物塗炭。
離開時,他在橋上等了一等,果然見到“心魔”——
鑒心橋上的幻象,卻已經不是當年的靈犀劍宗,而是十多歲的江辭月,他眼眶微紅地看著段折鋒:“師弟,我們為什麽會重蹈覆轍?你不該……”
段折鋒笑了笑,這次卻沒有與幻象對話。
已經擁有過真實的小師兄,又怎麽會沉溺於一個虛假的幻象?
段折鋒離開鑒心橋,隻見眼前已停了一具座駕,以櫸木枝幹為轎輦,以織火狻猊為坐騎,其上已經等著一名魔君的分身。
——羅刹隱大笑道:“恭喜尊上再破靈犀宗。屬下親自來了,北域八十三城等候尊上蒞臨!”
“嗯。”
段折鋒說:“靈犀天柱已毀,仙道之人不日就能察覺我的計劃,這一次還需加快進行。”
羅刹隱恭敬道:“是,尊上。”
段折鋒眼中金輪一閃而過,回首看向靈犀宗,緩緩道:“這一次,玄微真君的靈力,我已全數帶走。等我回歸北域,閉關個一年半載,實力或可恢複三成。屆時,我會領走叢影,帶他先去不周山——這一次,先將不周天柱搗毀,我還有一件東西要向那頭老龍索取。”
羅刹隱聽後頗為激動,道:“如此三年之內,可破西極和西北兩大天柱,我魔域壯大在即了!尊上運籌帷幄,屬下拜服!”
他再抬起頭,卻見段折鋒遙望著火光衝天的靈犀山,久久沒有回過身來。
仔細一看,他才明白原委——
隻見鑒心橋上,真正的江辭月蹈雲踏火,尋著小師弟來了……
羅刹隱十分明白魔尊和劍宗之間沒有第三個人能插得上手,於是悄無聲息地後退,隱沒在四周陰影之中。
血色火光彌漫,今生景象彷如前世,令人幾乎分不清今夕何夕。
然而江辭月的神色卻和前世不同。
他上前一步,追著段折鋒過來,問他:“師弟,你要去哪裏?!”
段折鋒立在火光中,不再掩飾,深沉如淵的雙目中如有赤金遊龍,緊盯著他的獵物。
他開著輕鬆的玩笑:“小師兄,師尊不同意我們在一起,我很不開心,結果一不小心把他殺了。你看,我是不是很適合做個大魔頭?”
江辭月緊皺著眉頭,微紅著眼眶,站在那裏定定地看著段折鋒,聲音低沉地說:“師弟!他們說你弑殺師尊,推倒天柱,造成災難之後逃離宗門……可我不信,我不相信你會無緣無故地做這些事,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
段折鋒說:“我殺了玄微真君,毀了天柱,這是事實,我不會作什麽辯解。至於原因——一半是為你,一半是為了天下,你信麽?”
江辭月喉頭鼓動,仿佛有千言萬語無法訴說。他最後上前一步,問:“是不是因為龍印?我昏迷之後再醒來,發現身上龍印已經沒有約束,於是去玉闕宮找你和師尊,卻發現……已經釀成禍事。師弟,你是不是為了我……和師尊決裂,才會走到這一步?”
“噓……”
段折鋒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江辭月唇前,對他微微一笑:“師兄,我要做一件事,但我不能說給任何人聽。我能回答你的,隻有你身上的龍印——即便以我如今能力,龍印上的封印也隻能維持三年,你要學會暫且忍耐。三年之內,我會找到解除龍印盟誓的那份材料,然後回來找你,你要等我。江辭月,無論他們說什麽,都要等我、信我。”
“你要去哪裏?”江辭月卻抓住他的手,眼神深深望進他眼裏,“你可知道你如果現在走了,就是畏罪潛逃,弑殺師尊、搗毀天柱的罪名從此強加在你身上——”
“世人謗我、畏我、欺我、恨我,我何曾在意過。”段折鋒笑了笑,“隻有師兄……你真的信我麽?”
江辭月緊緊抓著他,仿佛害怕他下一刻就會從眼前消失。他的聲音帶著哽咽,話語帶著慌亂:“我……我相信你,你不要走。我們一起回去麵對護教真人,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站在你這邊。師尊為我刺下這樣的龍印,中間一定有蹊蹺,我會盡力說服他們,我知道你有苦衷……”
段折鋒沉默良久,抬起江辭月的臉,輕輕吻過他的額頭,低聲感歎:“小師兄,若你上一回也能這樣信我,這樣告訴我,那就好了。”
江辭月用力搖頭,將嘴唇印上他的嘴唇,請求他:“不……不要墮入魔道……”
“太遲了,江辭月。”
段折鋒輕笑著放開他,深沉眸光中既有野獸般的侵略,也有戀人般的溫柔。他讓江辭月看清自己如今形貌,從容地告訴他:“我段折鋒殺性深種,生而為魔,注定要為禍世間數千載,最後死在一個光明磊落的仙君手裏。”
江辭月分不清是哪一個瞬間,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於是下一刻他就看不見近在咫尺的段折鋒。
他分不清是哪一個瞬間,段折鋒鬆開了手,於是下一刻他就哪裏也找不到了。
“師弟……”
江辭月悵然四望,他看見漫天火星如赤色飛雪,落入雲海下的千山萬水。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把小師弟弄丟了,明明前一刻他們還在夜晚的窗棱下悄聲嬉笑,可是一眨眼他已經一無所有。
他沿著鑒心橋,一步一步地走回靈犀宗的山門。
年幼時他走過這座鑒心橋,他看見的幻象是一條永無止境的飄雪長路,他堅定地在路上走了很久、很久,才終於見到玄微真君溫柔的笑臉,他說自己天生道心穩固,再艱難的修真之路也能獨自走到最後。
可是如今他重走鑒心橋,看見的、聽見的,卻都是心上人虛幻的影子。
“江辭月,這次我來以性命保護你,好不好?”
——不能回頭。
“誰讓我寵你呢,小師兄。”
——不能回頭,那隻是心魔而已,一旦回頭,就不會再聽見了……
“江辭月,無論他們說什麽,你都要等我、信我。”
淚水奪眶而出,江辭月抬手捂住了雙眼,他沒有回頭,因為知道身後的幻象隻會眨眼間破碎。
他隻能在心中輕聲回應:我等你。
三年不成,就三十年。三十年不成,就三百年……
人間若不得見,奈何橋上再等千年。
……
靈犀宗嫡傳弟子段折鋒叛逃宗門,弑殺玄微真君後,推倒靈犀天柱,造成慘烈天災後,逃離靈州不知所蹤。
掌門玄微真君橫死玉闕宮上,大衍天數金輪被毀棄,無人得知當晚發生了什麽。
曾被稱為“靈犀雙璧”的另一半,靈犀宗首徒江辭月一夜之間遭遇親如兄弟的段折鋒背叛,失去了恩重如山的師尊,卻必須得接過掌門玉牌,成為靈犀宗新的話事人。
無人知道他內心的哀傷與苦痛,因為他出現在人前時,總是沉靜而穩重。
江辭月紅著眼眶操辦過玄微真君的後事之後,又帶領靈犀宗剩餘的弟子四處奔波,為傾倒的靈犀天柱盡力補救。
靈氣外泄已經覆水難收,眾人隻能盡力救治天災之下的無辜民眾。
不出幾日功夫,靈州剩餘宗門已經聞訊而至,其中更有德高望重的化神期真人,紫陽帝君前來主持大局。
紫陽帝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手以法寶收斂了漫山遍野的鳳凰真火,又覆手挽回靈犀山山脊,讓連綿多日的地震終於能夠止息。
事態略微平穩之後,他們就要召集所有當事之人,商議這件事的始末與經過。
在前一天的夜裏,江辭月來到臨時組成牢房的法陣中,以溫柔的雙手抱出了一隻小鳳凰。
段折鋒叛逃之時,那燒遍靈犀山的大火就來自這隻年幼的鳳凰。
有人說,鳳凰隻是受了驚,此乃無心之過;也有人說,鳳凰本就認賊作父,這是刻意在為叛逆之輩製造混亂,謀求退路……
真人們商議過後,認為小鳳凰天性頑劣,需要嚴格管束,才不至於繼續助紂為虐——於是他們將他暫且關了起來,等著審問他一番。
江辭月帶出了小鳳凰,低聲告訴他:“在我心裏,段折鋒不是魔,你也不是助紂為虐。朱憐,你想找他麽?”
小鳳凰在他掌中拍打翅膀,一直努力。
江辭月手中凝聚法光,輕輕點在鳳凰額頭,助力他身輕如燕,終於能夠笨拙地飛起來。
“去找他。千山萬水,紅塵俗世,去找到他。”江辭月低聲說,“你不會說話,就替我帶一件東西給他吧。”
他將一枚幹燥的杏花放在窄小的信封裏,小心地綁在小鳳凰的腳爪上,想讓他帶給不知何處的段折鋒。
小鳳凰在夜色裏逡巡許久,仿佛對他放心不下,遲遲不肯離去。
江辭月就站在那棵菩提樹下看著他,他說:“你是自由的,朱憐,但我不是。師尊門下僅剩我一個弟子,我不能逃避,必須為靈犀宗門負起責任,也必須為這場天災負起責任。這裏或許也隻剩我一個還能為他說話,我想要靈犀宗的玉冊上還能為他留下一個位置……我在這裏等他回家。”
鳳凰隻能帶著那枚小小的杏花,追向天邊皓月,飛進了無邊無際的夜幕之中。
菩提樹下,江辭月閉目歎息。
青衣廣袖,翩然如舊。無欺劍印點在眉心,三千白發束以金冠,素白腰封上懸著靈犀宗掌門人的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