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燃犀照(3)

玄微天目中金輪一閃,段折鋒已經看清了江辭月後腰上的龍印。

他伸出手指,魔氣迅速自元神內湧出,將這枚龍印層層包裹。

這是一個簡單粗暴的封印,也暫時令江辭月昏迷了過去。

這枚龍印的形狀是神龍環繞著權杖,與段折鋒肩上並不一致,那一枚顯示的是神龍盤旋於利劍。

前世他有很多次機會把玩江辭月這枚龍印,卻一次也沒有發現過異常,現在想來,或許就是缺少了這對玄微天目。

片刻後,段折鋒以外衣裹住江辭月,抱著他飛回到桃源繪卷中,將他輕輕放在清淨小院的榻上。

江辭月睡得並不安穩,眉頭緊皺,手指抓著段折鋒的衣袖。

“我去去就回。”段折鋒低聲說著,將他的手指扯落下來,放回身側。

看了江辭月一會兒,他幾乎回想起前世,江辭月也曾經累倒在這張榻上。不過,那時他的心境與此時大不相同。

“……師兄,我唯一做過的錯事就是你。我們之間發生了太多事,也許等走到前世那一步就已經太遲……”

他歎了口氣,手指撫過江辭月的眉宇,將那道褶皺慢慢抹平,而後慢慢後退,離開了這個安靜的房間。

離開桃源繪卷後,段折鋒來到了玉闕宮中。

玄微真君的傀儡依舊無悲無喜,站在大殿的高處,低頭看著自己這名捉摸不透的弟子。

而段折鋒已經對他失去了耐心,大步登上禦階,悍然伸手扼住了傀儡的咽喉!

傀儡並無求生的本能,也根本沒有呼吸,就像是一具提線木偶一般,被他高舉到空中,一對幽深的眼睛就這樣望著他:“段折鋒……”

段折鋒冷笑一聲,說道:“師尊,你為了雙生神劍確實是煞費苦心……就連締結盟誓的龍印中,都做了手腳,是麽?”

傀儡並不回答,也許是因為玄微真君死前根本沒有為它準備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早就死了,臨死前所有的布置都是在為自己卜算到的天機做準備——

包括收下兩名非命之身的弟子,包括讓他們執掌生殺二劍,也包括讓他們結下龍印盟誓,這樣才能確保江辭月不會意外身亡,也確保直到最後一天到來時,江辭月可以順利殺死段折鋒!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玄微真君太了解自己從小培養出來的大弟子江辭月了:以江辭月的重情重義,若沒有合適的理由,根本難以對段折鋒下手。

所以,他需要龍印……

嘩。

傀儡的身軀被段折鋒摔在一邊,雪白仙袂染上塵埃,現出難得一見的狼狽情態。

而這一幕,玉闕宮中沒有第三個人能看見。

段折鋒越過這具傀儡,和這種死物較勁根本毫無意義。

他親自邁入大衍天數金輪的陣眼之中,直接命令天鬼為他找來了那卷經書——靈犀宗藏經閣內迷藏已久的,記錄了“龍印”的經書!

段折鋒翻開經書,便找到了關於龍印的所有記載。

所謂的龍印盟誓,傳承自上古時期一位龍帝陛下創造的神通。

當年龍鳳爭霸,世間動亂不堪,龍族、鳳族之間不但互相攻伐,甚至常有內亂。後來,執掌龍族最高權柄的四海龍帝,為了統禦所有水族,創造出了“龍印”。

接受龍印的部下,在身體某處會出現龍印,相當於以自身命數向他宣誓效忠,終生不能以任何方式傷害龍帝。

違背龍印盟誓之人,就會受到萬箭穿心、烈火焚身之苦。

——這是尋常曆史中記載的那一部分。

然而,修士們卻不知道,這個故事還有後來的另一部分。

在統禦四海水族長達數千年之久以後,龍帝壽數將近,決定要將王位傳給自己最優秀的一個子嗣。但他隨後驚愕地發現,自己選中的這名龍子,竟然與一隻身為質子的鳳凰相戀了,甚至不惜為了這鳳凰而變更政令——他想要結束這場戰爭,與鳳族握手言和;哪怕以自己的實力和地位暫時做不到,那也要盡力放走所有的俘虜和質子,給與自己所愛之人真正的自由。

對於殺伐決斷數千年的龍帝來說,這樣的念頭稱得上大逆不道。

於是,龍帝逼迫這名龍子,在他身上刺下了一個全新的龍印,其代表的盟誓是:終生不能對任何人動心。

終生不能對任何人動心……

段折鋒手指停頓片刻,輕輕翻過了這一頁。

終其一生,龍子都不能再接近自己所愛之人,甚至不能看、不能聽、不能想,一旦想起,就是置身烈火一般的痛苦。他隻能放自己所愛之人失望地離開,甚至不能再見最後一麵,再說最後一個字。

塵世人海茫茫,從此沒有一個人於他來講是特殊的,今後也不會再有了。

四海水族皆對他俯首稱臣,他們身負的是“臣印”。

他也如願繼承了龍帝的位置,在當年神陸十四洲中統禦四海水域,不偏不倚、無悲無喜,沒有人知道他身負的是“帝印”。

隻是,高處不勝寒,他雖然留下了九位子嗣,為龍帝血脈繁衍後代,卻始終沒有擁立皇後。

到他年邁的時候,龍鳳戰爭已經告一段落,雙方退居神陸兩端。而他也已經擁有了比肩他父親當年的實力,找到了破除自己所負龍印的方法。

——他挖出了生父屍體中的心頭之血。

隻有用更古老的龍帝血脈作為引子,才能破除後代身上立下的龍印盟誓。

不過,對於龍帝來說,是否打破盟誓都已經無關緊要了。

當年的心上人早已遠遊他方,死生不複相見。

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上窮碧落下黃泉……

此恨綿綿無絕期。

“嗚嗚嗚……”

段折鋒聽見了奇怪的哭聲。

他放下書,轉頭看到了旁邊坐著的金輪天鬼。

“你哭什麽?”段折鋒問。

天鬼不會說話,隻是捂著臉,很傷心地抽泣著。

段折鋒看了它片刻,想起來了:“你能夠卜算未來之事,想必是算到了自己死期已至,所以在哭吧。”

天鬼聽了,想到自己哭了這麽久,全靈犀宗上下都不明白怎麽回事,現在反倒是被大魔頭段折鋒第一個看懂……

天鬼哭得更加傷心了。

段折鋒難得對它說話這麽平和:“沒事,一會兒我第一個殺了你,就不會那麽痛苦了。”

金輪天鬼:“……”

段折鋒將經書放到一邊,在那棋盤後坐了下來,目光漫無目的地在玉闕宮中逡巡。

他陷入了古老的回憶之中,過了很久,竟笑了笑,說:“其實我有點高興。”

——高興什麽?

金輪天鬼一點也想不通。

其實段折鋒想起一些回憶。

段折鋒身上是臣印,故而不能傷害帝印江辭月;

而江辭月身上是帝印,竟讓他終生不能對任何人動心……

他今時今日才想明白,怪不得,前世江辭月總是如冰如火、若即若離,讓人看不穿、想不透……

他想到前世自己“叛逃”靈犀宗的那一天,自己一心求死,江辭月露出了這種隱忍的痛苦神色。

想到桃源繪卷裏,江辭月永遠是冷若冰霜的樣子,隻有那一次氣氛難得融洽,他卻突然將他推開。

又想到後來在黎國偶遇,江辭月看見自己的第一眼就臉色煞白——仔細想想,那並不是吃驚或者憤怒,也是那種熟悉的隱忍。

還有,在龍門山上,他們分別站在仙道、魔道的頂端,隔著千軍萬馬都能看見對方的座駕,江辭月卻遲遲不肯應戰……

兵刃相向的時候,他甚至不肯看自己一眼。究竟是因為多情?還是無情?

太多太多……

他們之間發生過的太多事。

回憶浩如煙海,那個三千年,已經隻剩下段折鋒還記得了。幸好他一向記性不錯,才不會忘記江辭月這些小小的細節。

所以他記得,哪怕錯過了那麽多年,江辭月也還在背負著盟誓。

哪怕已經分隔兩個陣營,立場如雲泥之別,江辭月也依舊會在不經意邂逅的第一眼間,被身上的龍印所懲罰……

承受著穿心之苦、焚身之痛的,一直都不僅僅是段折鋒孤身一人。

“哈,哈哈哈哈哈……”

段折鋒低低笑了起來。

“師兄,原來你一直沒有改變。我以為你已經忘記了我,才會如此絕情,沒想到,這恰恰是你一直都沒能忘記……”

他笑著站起身,看了一眼玉闕宮中象征著天數運轉的金輪,仰頭以指腹抹掉了眼角的水跡。

然後他手臂一展,呼喚自己的本命神器。

“無赦。”

無赦劍現身。

與其同時展露的,還有無邊無際、濤然欲狂的駭人魔氣。

段折鋒雙目猩紅,持劍指向了倒在一旁的玄微真君,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師尊’,‘玄微真君’,好一個‘靈犀宗掌門人’。為了你所謂的天命,讓江辭月結下如此龍印……當真是為救世人而不擇手段,好一位悲天憫人的道德仙君——”

他的劍鋒所過之處,無窮金線寸寸崩斷。

玄微真君仿佛一隻被捕獲的飛鳥,被一劍穿胸而過,高高釘在了玉闕宮內金碧輝煌的牆麵上!

當——

大衍天數金輪隨之震動,發出震天撼地的巨響。

段折鋒仰望著這具支離破碎的傀儡,充滿惡意的笑容中流露出三分恣肆、七分桀驁。

“你說我殺性深重,說我是凡胎天魔,其實很對。我做事向來這麽簡單直白。

“這一次,就不需要你先動手了,‘師尊’。我這就先殺掌門,再毀金輪,索性幫你把這支撐西極萬萬年的靈犀天柱給毀個幹淨,看看你們的天道再一次地天塌地陷,而且這一次我到死也不會再放過江辭月——你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