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繪桃源(2)

祠堂內,貓頭鷹麵具取來簽筒,自己先從中抽了一支簽——是長簽,然後遞給下麵的人。

戴著麵具的村民們一言不發,似乎早有默契,每人取出一支簽,再按順序傳遞給下一個。

如是經過一個小女孩時,她也想抽,卻被身後的大人牢牢抱住了:“天神大人不喜歡小孩子的……”

“這是為了公平。”貓頭鷹麵具的聲音很渾厚,說話不容置疑,“選中什麽人,由天神來決定。”

女孩於是把手放進簽筒,最後抽出了一支長簽,她身後的婦人長舒了一口氣,雙手合十祈禱了起來。

段折鋒和江辭月都是抽出了長簽。

但在他們之後不多時,一位戴麻雀麵具的女子抽出了短簽。

啪嗒,簽筒掉落在地。

所有的麵具都望向她,間或有竊竊私語的嘈雜聲。

一位鼴鼠麵具的壯漢站了出來道:“不能!怎麽能是阿芳?她剛剛失去了孩子啊!”

原來,麻雀麵具正是李小木的母親。她被選中之後跌坐在地,呆了許久後,癡癡地笑了起來:“竟然是天意,是天意讓李家絕後……”

貓頭鷹麵具上前一步,向她恭恭敬敬地鞠躬,說:“多謝,請。”

麻雀麵具站不起來,就由另外兩人架著她,穿過人群走向祠堂外。

每走一步,兩旁的麵具人紛紛向她鞠躬,說著感謝的話,麵具下的眼神流露出各種神色:惋惜、慶幸、畏懼、貪婪、期待……

江辭月一時不知道儀式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小聲向段折鋒提議:“我們跟去看看吧。”

兩人施展術法溜出人群。

就見麻雀麵具被架到了一間屋子裏,其中有個熱氣騰騰的澡盆,她便主動褪下衣物邁了進去。

江辭月為人正派,不敢偷看,就在外麵聽著動靜。

這時,貓頭鷹麵具出現,為麻雀遞上了一碗酒:“請滿飲神酒。”

麻雀麵具每喝一碗,貓頭鷹麵具便再遞一碗,直到前者醉意朦朧、站不住身子,跌倒在浴桶裏。

不知過了多久,貓頭鷹麵具上前把麻雀撈了出來,抱在一旁的桃木床榻上,鞠了一躬後開始大聲祈禱。

此時,從後屋裏走出了一名戴豬頭麵具的人,手中握有一把鋒利的斬骨刀,一言不發地來到麻雀身前,高高舉起斬骨刀,就要剁下!

“不可!”

江辭月大驚失色,沒想到他們通過儀式選出麻雀麵具,竟然是不由分說地要殺她。

當下顧不得太多,從屋外闖入之後,先用術法將斬骨刀擊飛,然後把其中貓頭鷹和豬頭兩個麵具人綁在椅子上。

他查看了麻雀麵具,見她醉成了一灘爛泥,可是人還活著、沒有大礙,這才鬆了一口氣。

段折鋒坐在貓頭鷹麵具的身前,好像知道江辭月的想法一般,索性提前開口:“你們為何要殺她?”

貓頭鷹又驚又怒:“你們是誰?你們不是我桃源村的人!”

旁邊豬頭麵具還在大喊,希望有人能察覺這裏的動靜。

不過,屋子已經被術法完全封閉了,無論這裏發出什麽聲音,外界都是聽不見的。

他喊了幾聲之後,也意識到情況不對,額頭滲出了汗水,含著恐懼說:“不對,長老,他們是妖怪……我不認識他們,他們是桃花林裏來的!桃花林裏真的都是妖怪!”

兩人都生出了恐懼之心,段折鋒索性摘下了他們的麵具。

貓頭鷹果然是桃源村的長老,這位老人平素就很有威望,在村中說一不二,想不到在所謂的祀鬼節裏也是主持者。

這時,江辭月帶著怒意,問他們:“究竟為何殺人?如實道來!”

貓頭鷹叫道:“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啊!你、你自稱是仙人,那怎麽會不知道,祀鬼節一定要有人犧牲,才可以讓鬼神滿足地離開……”

“所謂的‘犧牲’,就是通過抽簽選擇一個無辜之人?”

貓頭鷹道:“這是公平的,是天神的決定!”

“荒謬!”江辭月反駁,“隻是抽簽得出的人,冠以天神的名號,就不是殺人了嗎?”

“那、那又是誰殺人呢?”貓頭鷹說,“阿芳是自願的,我們所有人都是自願抽簽的,抽出來的人也是大家決定要獻祭給鬼神的,難道我們所有人都是殺人犯嗎?”

江辭月一怔,許久後道:“是,你們所有人都有罪。”

接著,他沒想到,貓頭鷹竟然哭了。

老人一邊流淚,一邊說:“就算是殺人犯也好,為了桃源村的孩子能活下去,為了下一代可以活著,為了鬼神不會詛咒我們所有人,我也必須這麽做……”

“所謂鬼神,都是無稽之談!”江辭月道,“桃源繪卷內,根本就沒有神鬼!這都是你們臆想出來的神話而已!”

“你不懂……”長老哭著說,“你不懂,這是我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祀鬼儀式,絕不會有錯。而且我曾經親眼見過鬼神的詛咒,你不知道我們曾經經曆過什麽才能活下來……”

他說到這裏,旁邊的豬頭麵具突然提醒道:“別說了,長老。這兩個是桃花林裏的妖怪,根本就不是什麽仙人,他想騙你停下祀鬼儀式,然後鬼神的詛咒就會把我們全部殺死!”

老人恍然大悟。

接下來,無論江辭月說什麽,他們都不再開口,好像有著天大的隱衷一般,認為自己所作所為都是無比正確的。

江辭月沒有辦法,將兩人綁在屋子裏,先將麻雀麵具救醒。

但,又一件讓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通過清心訣醒來的麻雀,第一件事是睜開雙眼:“我死了嗎?為什麽靈魂還會覺得疼?”

“你沒有死。”段折鋒說,“他把你救了。”

麻雀卻沒有從榻上起來,而是默默地看著這一切流淚,悲哀而麻木地說:“你為什麽救我?為了一會兒他殺我的時候,我能感覺到疼嗎?”

江辭月安慰她道:“你不會死的,我會救你。”

“誰讓你救我?你有什麽資格救我?”麻雀冷冷地說,“我從沒有說過我想活。”

江辭月怎麽也沒想到這個回答,他感到無話可說,下意識地看向段折鋒。

段折鋒淡淡道:“聽說過不想活的人,卻沒聽說過通過這種方式尋死的。你為什麽想這麽死?”

麻雀仍然在無聲地流淚,過了許久後說:“我的丈夫死了,兒子也在前不久死了,李家隻剩我一個。我身子也不好,注定要絕後,每每想到先夫都以淚洗麵,活的沒什麽意思。”

“但隻有活著,才能找到新的意義。”江辭月說。

麻雀冷笑了一聲,說:“那我為什麽要一個人淒苦地活下去?你不知道輪回之後,就能成為一個全新的人嗎?到那時我會轉世成無病無災、無憂無慮的小孩,不用下半生都在淚水裏度過,有什麽不好?”

江辭月:“……”

他沒有想過竟是這個原因,但桃源繪卷中確實是這樣。

玄微真君定下的輪回法則決定了,人隻能轉世投胎為人,而且始終是在桃源村裏做人。

沒想到桃源村民就這樣將死亡視作了一種新的方法——逃離不如意的人生,重新開始新人生的一種方法。

段折鋒低低笑道:“從這方麵講,你們卻是比外界之人要豁達得多。”

江辭月還在勸她:“我看村中還有一個男子鍾情於你,你這樣尋死,豈不是有負於他?”

麻雀麵具緩緩道:“我為祀鬼而死,也就是為了所有人的未來而死,為了大張哥而死……他隻會為我高興才對。如果他能找到我的來世,我們還可以再續前緣。”

她一心求死,甚至漸漸平靜了下來,用這番話說服了自己,安心等待著被獻祭的命運。

江辭月終於無法可想,隻能歎了口氣,將麻雀也捆綁在椅子上,避免她繼續尋死覓活。

“你是對的。”江辭月很難過地對段折鋒說,“桃源繪卷裏的傳統和信仰,是不正確的,我理應引導他們才是,不能這樣放任下去。”

段折鋒淡淡道:“所有傳統都有成因,所有信仰都有訴求。是桃源村人選擇了這個信仰——江辭月,我們應該出門看一看那些戴著麵具的妖魔,然後你才能知道這一切是為了什麽。”

江辭月皺起眉,他相信段折鋒,於是重新戴好白鶴麵具,推開門走向屋外。

他們發現,村民們都已經離開了祠堂,來到了村中的大食堂裏。

在這裏,他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所有戴著麵具的人,手裏都捧著一個黑碗,在黑碗裏隻有清湯寡水,好似還缺了一份重要的材料。

但他們正在抬頭仰望著、期待著、歡欣雀躍著……

人群之中,那個抽到長簽的小女孩問:“娘,我們到底什麽時候能吃肉呀?”

身後的婦人安撫道:“快了,快了,長老應該正在煮肉了。”

“真希望每天都過祀鬼節。”小女孩捧著自己的碗,天真無邪地說,“這樣我就可以長高、長白了。我以後可不可以長得像大張哥哥一樣高?”

“傻孩子……你不會像他一樣高的。”婦人慈祥地撫摸著她的頭發,“大張哥哥今天很傷心,所以我們會多給他一塊肉。”

女孩問:“那鬼神不會不高興嗎?我聽說,祀鬼節戴麵具,就是為了方便妖怪們可以混進來,和我們一起吃肉肉,這樣鬼神就不會怪罪我們了。”

婦人低低地歎息。

“傻孩子,這世上哪有什麽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