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繪桃源(3)
一開始,一切都是好的。
七百多年前,桃源村人因戰亂而流離失所,偶遇了玄微真君,得以在桃源繪卷中定居,從此以後安居樂業。
四百多年前,經過了數代人的繁衍,過去的仙人繪卷故事,已經演變成了創世神劃分天地的神話。桃園村沒有任何人見過外麵的世界,也不認為外麵還有一個世界。
三百多年前,桃源村年年豐收、倉廩殷實,新出生的孩子們受盡了溺愛,一代代地開始醉心於文學、音樂、繪畫,甚至隻是在屋子裏靜靜地欣賞和打扮自己。
他們不再親自下地,甚至也無心交友。男人不再費心追求女人,也逃避著傳宗接代的責任;女人更對結婚生子退避三舍,寧可獨自一人過完孤獨但快樂的一生。
因為古代沒有行之有效的避孕手段,桃源村中多了許多沒有父親的孩子。
一百多年前,桃源村最後一片田地也被荒廢,倉庫中空無一物,逼迫著村民外出采摘果實、狩獵為生。這時,他們已經有至少六代人從未狩獵過,因此幾乎涸澤而漁,不懂得留下幼苗,就將桃源繪卷中所有活物一網打盡。
那是桃源村人口最多的一年。
這也是桃源最後的盛世。
六十年前,所有的獵物都被吃光,所有的田地荒草從生,幾乎沒有新的食物能補充。桃源村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大饑荒,甚至驚動了他們的“天神”。
那時,桃源繪卷還封存在玉闕宮中,玄微真君偶有一日發現了其中慘狀。
——桃源鄉裏從沒有天災人禍,為什麽還會發生饑荒?
玄微真君化作一名白衣人走進桃源村,大概知曉了原因。
桃源村一百多人,每個人都彼此認識。當時見到新的人出現,長老立刻跪倒,哭著央求玄微真君給他們賜下食物,就像當年那樣,要有五穀、有蔬菜、有肉食,還要各種牲畜各二十頭,方便它們再次繁衍生息。
可是,當玄微真君準備畫下新的牲畜時,家畜的魂魄卻在哭泣,它們問真君:“難道人類是生靈,我們就不是嗎?難道他們有魂魄,我們就沒有嗎?他們世世代代在繪卷裏安居樂業,卻要我們世世代代當牛做馬,老了還要被吃掉,最後屍骨無存,靈魂在荒野上遊**……真君對我們何其殘忍也!”
玄微真君停筆歎息,道:“哀民生之多艱矣。”
他於是沒有給桃源村賜下牲畜和肉食,反而告誡他們道:“今後更要勤勉耕種采收,好好對待剩下的三頭耕牛,不要再殺生,也不要再吃肉,因為我不會再放進新的靈魂來受苦了。你們若有現在想要離開繪卷的,也可以現在上前一步。”
村民們麵麵相覷,卻沒有一個敢上前的。
他們已經不知道外麵還有一個世界了。在他們看來,桃花林外就是虛空,就是世界的邊界,就是天涯海角,所以……
也許眼前的白衣仙人並不是真正的仙人。
因為創世天神明明能夠畫那麽多的動物,他卻不能。
所以,他不是天神,也不是大家認識的村民,他隻是桃花林裏生出的人——他是先前那些被殺的鳥獸轉世後變成的妖怪!
妖怪要騙人離開桃源村,是不是想報複他們、吃掉他們?
戴貓頭鷹麵具的長老,在那時還是一個小孩。
如今的桃源村裏,他就是最後一個見證過那場大饑荒的人,也是現存唯一參與過第一次祀鬼節的人。
人們太害怕了。
他們害怕新的饑荒會出現;
他們害怕無法勞動的那麽多老人會吃光糧食;
他們害怕桃花林裏的妖怪,每隔十年就要出現一次,吃掉更多東西;
他們還害怕,人在長期沒有吃肉之後,村中的小孩越來越矮小、骨頭越來越脆弱,好幾次摔一跤就沒了一個孩子——他們認為這是“鬼神”的詛咒,鬼神在將他們變得越來越虛弱。
所以他們需要祀鬼節。
祀鬼節最初不叫“祀鬼”,叫“飼鬼”。
每當新的饑荒可能要出現時,他們就投票選出一個“該死”的老人,然後將他完整地吃掉。
可是這個過程,令人痛苦,令人良心難安,令人輾轉反側、夜夜難寐,很多人都做起了徹夜的噩夢。
為了不那麽痛苦,不知是誰先戴起了麵具,也不知是誰先傳唱起了遠古的神話。
投票漸漸變成了神選的儀式,變成了無差別的抽簽,變成了所有人一起毫無負罪感地殺人。
貓頭鷹的麵具、麻雀的麵具、鼴鼠的麵具、狐狸的麵具……
戴上麵具,就沒有人能看見自己的臉和表情。
戴上麵具,就沒有人能看見自己將要吃掉的人,他的臉和表情。
戴上麵具,就不知道周圍一起在吃人的,究竟是不是人。
也許,坐在自己旁邊、津津有味地咀嚼著那塊肉的不是人,而是桃花林裏的妖怪,一切都是他在作祟。
戴上麵具,也就心安理得。
江辭月緩緩摘下了臉上的白鶴麵具。
莫大的悲憫之情使他深深歎息。
他明白了桃源村中的信仰和苦衷,但他沒有辦法原諒這些人。
他掃視著所有的麵具、所有麵具下的人,對他們說:“你們皆有罪,你們不能再錯下去了。”
所有村民都用愕然的眼神看他,就好像看到了一個特立獨行的怪人。
江辭月道:“就算再艱難的時候,吃人亦是極大的罪業。祀鬼節必須停止——”
突然,有個小女孩問:“為什麽吃人不對?我們的牛也會吃肉呀。”
江辭月頓了一下,道:“因為人有慈悲之心,這是人和野獸最大的區別。”
“可是不吃肉好容易餓啊……餓了,插不動秧了。”女孩說。
人群中有短暫的**,也許是因為每個人都戴著麵具,所以他們顯得膽子很大,甚至敢於對江辭月叫嚷道:“你自稱是仙人,可是甚至不能讓我們吃上肉!”
“明明就是桃花林裏的妖怪,每隔十年都要來村裏大吃大喝!”
“他想要桃源村發生饑荒,讓我們朝不保夕,才能把我們都吃幹淨……”
“那說明他怕我們人多,人多力量就比妖怪大!兄弟們,不要放他妖言惑眾!快去拿公雞血和桃木劍!”
他們並肩上前,從身旁誌同道合之人的叫喊中,得到更多的勇氣與憤怒。
有人甚至抓起了腳邊的農具:“我們今天就應該試試,能不能把妖怪打死!以後就再也不用供奉它們了!”
嗒。
江辭月將手中的白鶴麵具棄置在地,輕聲歎息:“一錯再錯。”
對於這場爭執,段折鋒始終冷眼旁觀,直到這時,淡淡譏嘲道:“是非不分,黑白不辯,一群端起碗等著吃人肉的妖魔,倒在這裏指責別人是妖怪,不覺得可笑麽?”
他眼中殺意一閃而逝。
因為江辭月很難過。
江辭月低聲道:“師尊說過,不能不教而誅。如今桃源村人會變成這樣,繪卷本身亦有問題。就算要處置他們,也該先把他們帶出繪卷……”
段折鋒說:“你看他們的樣子,會跟你走麽?”
“總要試試。”江辭月認真地說。
他回過頭看向桃源村民,朗聲道:“明天,我要在這裏開壇講道,告訴你們錯在何處。如果有人願意跟我走,我會帶他離開繪卷,看一看外麵是什麽樣子——屆時,你們就會明白,桃源繪卷中隻不過是天地一隅、何其之渺小;你們今日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又何其之可憐!”
——師兄總是這樣,他充滿了理想。
——在他身上,仿佛有一層可憐、可歎、可愛、可恨的光圈。不管發生什麽,他永遠隻會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前世,江辭月發現桃源村的秘密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這些“妖怪”吃掉了麻雀。
桃源村的最後結果,是泯滅於“創世天神”的憤怒之中。
而今世,段折鋒忽然很想縱容一下小師兄,聽聽江辭月會講什麽道。
桃源村人雖然愚昧,但是並不愚蠢。
他們意識到自己毫無準備,不可能敵得過擁有法力的江辭月,於是假意答應聽他講道。
實則在這天晚上,家家戶戶磨礪刀刃、捆木製甲,隻等第二天向妖怪發難。
而第二天,江辭月開壇講道。
他先講德經、道經,又傳詩、書、禮三篇,將聖人之言盡數傳授。
然而,時至正午,台下啞然無聲。七百年過去,桃源村的文化早已斷續失傳,與外界囧然相異。
村民們冷若冰霜,不受觸動。
到了午時,陽氣達到極限,是民間所謂的“吉時”。
村民們心生歹意,許多人偷偷將手伸到身後,就等著長老一聲令下,便取出一張麵具戴上。
但也正是這時,一片桃花落在江辭月的掌心。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乾坤。
他忽然道心觸動,目光看向了遙不可及的天際,眼神空茫道:“井底之蛙,不可語於海……你們可知道,當你們在桃源繪卷中涸澤而漁時,外界有百川萬裏東到海,日月星辰出其裏,大鵬刷翮謝溟渤,青雲萬層高突出。”
嗡然一聲輕響,江辭月眉心微動,靈竅中慧光頓生。
——金丹初現!
在江辭月雙手所結的太極陰陽印中,忽生一頭金翅大鵬鳥,攜帶萬裏海濤的潮聲,在所有人的驚呼聲中飛舉而起,沒入雲霞裏,張開金光輝煌的雙翼。
霞光四射之中,人們看到江辭月心中的大天地。
他們從未見過這一切——
那是在龍門天池,有黑鯉脫鱗化龍,應龍昂首而鳴,天地間忽然風起雲湧;是在九幽黃泉中,萬千魂魄結隊而入,生死功過在此定論;是在天涯海角,扶桑若木攀天而起,金烏東出西歸,肆意馳騁神陸十四州;是在無垠歸墟,萬萬年歲月應無量量劫,悄然寂滅;也是在靈犀山頂,天道金輪輪轉,黃鍾大呂之音飛度靈州九萬裏,徹然於天地萬物之間。
江辭月心中的這道聖音,如今也徹然於桃源繪卷之間。
自出生起就從未離開過桃源繪卷的人,乍然得見這無比遼闊的蒼茫天地,霎時間隻覺得天靈洞開、心潮澎湃。
講壇下,有人麵露茫然之色,有人痛哭坐倒在地,有人滿懷敬畏地叩拜行禮……也有人駭然失色,指向江辭月道:“快動手,別讓他繼續妖言惑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