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繪桃源(1)
度過愉快的下午茶時間,師兄弟二人向兩位大廚道謝過後,就有說有笑地向後山走去。
一邊走,一邊可以依稀聽見兩人的談話。
江辭月:“今日,天鬼似乎有什麽話想說。”
“能有什麽話?”
“最終還是沒有說,隻是含淚敲鍾。這幾日,天鬼的表現都不太正常。”
“凡事要往好處想,”段折鋒說,“我猜天鬼隻是腦子壞了。”
江辭月:“?”跟你那隻狐狸一樣?
……
周顰和李珠兒目送兩人走遠了,不由喜悅地互相抓著手臂。
“第一步任務大成功!”
“快快快發信鴿,給組織回報這個超級利好消息,我們終於初步接觸了兩位BOSS,而且成功確認了魔尊的喜好……”
“珠兒你有沒有統計魔尊到底喜歡吃哪種啊?”
“emmmm,雖然我怎麽看他都好像不太喜歡吃,但是至少,他肯來就說明一些問題了……BOSS的喜好你別猜,QAQ猜也猜不到。”
兩姐妹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周顰小聲道:“也許這就是傳說中上位者的城府吧。”
李珠兒更小聲地道:“其實我還看出來他的一個喜好,他好像挺喜歡劍宗的。”
周顰:“……啥?!”
李珠兒拿出自己的筆記本,隻見封麵上赫然寫著《魔尊攻略實況記錄簿》。
隻見她一邊向周顰解釋,一邊往筆記本上記載:“在靈犀山的第一次接觸,魔尊接受了我們的甜食品嚐大會邀請……魔尊吃的甜食並不多,但是好像一直在看劍宗吃。劍宗雖然不說話,但是魔尊遞過去的每一碟點心他都認真吃了。”
周顰:“???”
李珠兒:“個人總結:比起甜食,魔尊更喜歡劍宗。”
“不是……”周顰有點懵,“他倆以後是宿敵的啊?”
“可能年輕的時候,師兄弟兩個感情真的很好吧。”李珠兒有感而發,“畢竟一起經曆過很多事,一起拜在靈犀宗門下,劍宗是個外冷內熱的好人,肯定是把幼年期的魔尊感動到了。至於以後……是不是兄弟鬩牆、因愛生恨的無間道戲碼?”
周顰:“……啊,所謂的:最懂我的人除了兄弟,還有我的宿敵?”
李珠兒:“反正,劇情還沒走到那裏。在反目成仇之前,他們現在應該還是感情不錯的師兄弟吧。”
周顰聽完,忽然捂住了嘴:“聽你這麽一說,突然好有CP感。”
李珠兒:“欸?”
周顰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清醒點周顰,不可能的,不能腐眼看人基,這是本正經直男寫的正經直男修仙世界……”
總而言之,備受鼓勵的二人,又特地回去準備了新一輪的甜品菜單。
沒過幾人,她們便興衝衝地來邀請段折鋒:“段大哥!來幫我們吃甜食吧!”
然而,江辭月並不在。
段折鋒連房門都沒開:“不了。請回。”
惜字如金。
周顰和李珠兒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那天段折鋒答應得很爽快,這次卻又不見任何意動呢?
周顰沉思良久,得出的結論是:“可能這就是上位者的喜怒無常吧。”
李珠兒:“有道理!”
盡管這次邀約未能成行,但兩姐妹頻頻來男弟子的宿舍,周圍同門都對她們有了印象。
不多時,弟子間互相開玩笑,很快以訛傳訛,變成了:新來那位帥哥腳踏兩條船,同時迷倒了姐妹兩個……
有那些無聊的弟子,甚至為此下了盤口:“各位猜猜這對姐妹花用幾天,能讓那郎心似鐵的段姓兒郎拜倒在石榴裙下?”
“我賭三十天!”
“俗話說的好,女追男隔層紗。我就賭七天!我不信世上真有柳下惠!”
“誰在這裏聚眾賭博?”
最後一個聲音傳來時,所有人都突然噤若寒蟬。
隻見江辭月麵帶霜色、劍眉緊蹙,走過來,緩緩地環視了一圈。
一眾弟子都好似被教導主任當場逮住的逃學少年,低下頭盯著腳尖。
很有威嚴的大師兄江辭月問:“你們之中,誰是領頭的?罰戒尺二十,麵壁思過一個月。剩下的,各領五戒尺。”
眾弟子麵露苦色,但也隻能老老實實地供出了領頭人。
接著他們收拾賭具,其中竟然還有一份《靈犀山弟子每周小報》,小報的正麵還有些每日課程安排之類的內容,背麵就幾乎全是交友、宴遊、賭博、交易等小道消息了。
江辭月更是寒霜滿麵,拿著小報問他們:“誰私下設立的刊物?”
有人小聲回答:“上一屆的師兄,聽說是從梁朝的某個商會期刊裏得到的靈感,每份都要賣一靈石呢……”
新晉弟子們若沒有師尊給點零花錢,每月隻能領二百靈石的例錢,剩下就得靠交易,或者通過師門偶爾安排下來的任務賺取。
江辭月毫不留情,將小報給沒收,又見上麵果然有一版“遊龍戲雙鳳”的桃色新聞,不由怫然不悅:“道聽途說!這些流言十成都是假的,為此荒廢功課實屬不智。”
卻聽一個弟子小聲道:“可是這都是我們看在眼裏的。她們姐妹兩個天天去找段折鋒,去了又沒什麽正事,就是想纏著他說會兒話、吃點點心,哪怕就為了多看兩眼,還肯打掃他的院子、做雜活……這肯定是芳心暗許了嘛。”
不知為何,他話說完,周圍卻安靜得落針可聞。
江辭月臉色不好,弟子們就不敢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江辭月道:“男女授受,本是人之常情。隻要不耽誤功課,我又有什麽資格阻止他們?”
弟子們稍微鬆了口氣,附和道:“是啊是啊,這很正常嘛。前兩天真人講課的時候也說過,雙修也是大道之一,要是弟子當中有水到渠成的,自然也可以男媒女妁、結成道侶。”
江辭月臉色微微蒼白,終於拂袖道:“流言一事,可以不計較。但你們私自賭博,卻必須小懲大誡——都自行去戒律峰領罰!”
“啊……”
眾弟子萬萬沒想到,這把火最終還是燒到了自己身上,心中暗暗叫苦,一邊忙不迭地溜走了。
須臾時間,人群已經散盡。
江辭月像一隻陡然離群的孤雁,不知所措。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又慢慢走向弟子廂房那一邊。
可他沒有如以往一樣,邁入段折鋒的院子。
隻是在不遠處的鬆樹下站了一會兒,遠遠地便看到人影。
雖然段折鋒平日不近人群,但還是有幾個女弟子對他青睞有加,“不經意間”路過,或許是想與他偶遇……
——為什麽自己以前從未注意到?
“……天天去找段折鋒,去了又沒什麽正事,就是想纏著他說會兒話、吃點點心,哪怕就為了多看兩眼……”
——那又有什麽辦法,隻是說會兒話,便欣然自喜;隻是多看兩眼,就要牽動心神……這是他的錯嗎?
往日的點點滴滴都湧上了江辭月的心頭,他忽然內心酸澀無比,既有心事被人揭穿的難過,又生出了對自己的嫌惡。
——“芳心暗許”,原來這都是“芳心暗許”……
他好笨,竟然到今天才明白,自己對同行的好友早就產生了不該有的狎昵心思……
江辭月低下頭,隻覺得手關節生澀,用了好久,才從袖裏乾坤取出一張信紙。
在那信紙間,夾了一朵幹燥的杏花,被保存得很好。
是那一天杏花微雨,段折鋒坐在樹下煮了一壺好茶,他們聊得多好啊。江辭月神使鬼差,悄悄從段折鋒肩上取下一朵掉下來的杏花,夾在了信紙裏,一直保存至今。
杏花至今香味猶存,令他眼眶突生酸澀。
——這算什麽?他都做了些什麽啊?
段折鋒如今眼疾已愈、修煉資質出眾,想必這些日子紅袖添香、再添知己,若再進一步、合巹雙修,想必雙雙青雲直上,成為修真界又一對神仙眷侶……
前幾日,段折鋒問起“房中”一術,興許就是在為雙修做準備吧。
——而他隻是個碰巧救了人家的師兄,怎麽能挾恩望報,強迫他曲意逢迎,違背陰陽**之道,一直同一個男子不清不楚地交往……
連他自己都唾棄自己的卑劣,怎麽會生出這麽自私又齷齪的念頭?就憑這短短幾個月間的親密,就妄想折辱前途無量的小師弟嗎?
江辭月在樹下久久駐足,始終沒有前進一步。
——光是聽見別人討論這“遊龍戲雙鳳”的桃色花邊,自己就已經怒火中燒,差點要罰他們領上一兩百個戒尺。要是再過去親眼見到那兩個女弟子和師弟親親密密的樣子,他隻怕自己醜態百出,恐怕從此連表麵上的朋友關係都不複存在了。
輕輕吐氣,江辭月將那信封放在了樹下。
他閉了閉眼,眉目之間的情緒漸漸隱去,就像藏在了一副冰鑄的麵具之後,恢複了那立身持正的大師兄模樣。
良久之後,轉身離去。
靈犀山上雲霞繚繞、四季如春。
不變的仙境中走著一個失意的人。
然而……
過了大約一盞茶功夫,江辭月走了回來。
他把那張信封拿了回來,仔細地用手指擦掉上麵的灰塵,帶著點小小的委屈。
——我、我就收藏紀念一下……不讓師弟知道,總可以了吧。
……
江辭月不對勁。
江辭月很不對勁。
他已經足足三天沒有來找過段折鋒了,甚至段折鋒故意翹掉了一日早課,江辭月竟然也沒有氣勢洶洶地來敲門問罪。
段折鋒:“?”
他沉吟片刻,看向腳邊的小狐狸:“莫非是我什麽時候又故意調戲他,他這會兒才反應過來,於是生氣了?”
容雩也很茫然:尊主,您難道不是天天調戲他麽……
段折鋒深切地檢討了自己一番(曆時兩秒鍾)。
然後他決定去找江辭月,看看小師兄到底是怎麽生的氣,用什麽方法能哄回來。
然而,弟子們都說近幾日沒有見過江辭月。
大師兄頗有威嚴,眾人也不敢多問,隻當他是閉關潛心修行,或者是去師門的什麽任務了。
段折鋒嫌棄這些人沒用,索性去問到霜梧真人。
霜梧:“啊,你說江辭月啊?這兩天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失魂落魄的,好像是進桃源繪卷閉關了。”
段折鋒:“?”
他太了解江辭月了,後者閉關多半隻是靜室,還不至於失蹤;隻有在他真的不想見任何人的時候,才會選擇在桃源繪卷裏閉門謝客,“靜一靜”。
他怎麽了?
這次回去後,連狐狸都好奇地在問:“江辭月真的很生氣嗎?平時他的氣性最多持續兩個時辰,從來不記仇,這次居然足足三天。”
段折鋒思索片刻:“既然在桃源繪卷裏,那就不愁找不到人——人雖進去了,但繪卷總還在某個地方。”
他想定之後,便直接走向江辭月的院子。
江辭月生性淡泊,自小修行之後,從不注重外物,因此他的小院陳設簡單、家具簡樸,倒是院落中栽了小小一方花圃,其中就有作為香料的白芷。
白芷是靈虛香的主要材料之一,靈虛香又稱“三聖香”,為曆代修行者所推崇,是靈犀宗主要使用的修行輔助之物。
段折鋒總覺得江辭月從小是在玉闕宮裏用了太久靈虛香,身上那股淺淡的香味就揮之不去了。世人往往認為這是靈犀劍宗修行勤勉、道心穩固的證明,不過……
段折鋒也喜歡這股香味,卻是覺得扒開江辭月衣服的過程令人驚喜。
當然,這樣的機會前世並不多,容易被一劍紮個對穿。
此時,院子裏隻見紙人力士在呆呆地站崗,卻不見江辭月本人。
段折鋒神情自如地進了院子,紙人力士警惕地抬頭看他——
他們同行數月,江辭月早就吩咐過紙人力士了,因此後者看見是段折鋒,立馬又低下頭一動不動,好像什麽也沒看見。
段折鋒於是走向江辭月屋內,順道將他曬在架子上的書都收了下來,從容的幾乎像是屋子的另一個主人。他看到其中有一本書叫做《失明症漫談》,雖然已經不再翻閱,但依然被愛護著。
接著他推開門,便先能嗅到屋子裏有淺淺的香味,角落裏的香爐已經熄滅,屋內十分冷清。
床褥、桌椅、書畫、衣櫃都收拾得整整齊齊,看起來就知道江辭月平日沒什麽可供消遣的愛好。
段折鋒直奔書桌,在桌麵下摸索片刻,找到一個開關,打開了書桌夾層。
這一係列嫻熟的操作,讓狐狸看呆了:“……”
在夾層中,段折鋒看到一個信封,拆開一看,裏麵隻是一朵幹癟的杏花,也不知江辭月留著做什麽?
此外,還有一隻破舊的布老虎,一隻黑不溜秋的紐扣眼睛掉了,被不同顏色的線笨拙地縫上去,看來主人很珍惜它。
“這是他唯一從家中帶走的東西。”段折鋒說,“仙道講求什麽‘了卻塵緣’、‘不染紅塵’,都不允許弟子回去找生身父母,甚至還要刻意去忘記。江辭月手裏就這一隻布老虎,藏藏掖掖十幾年,不敢讓人看見。”
他說完,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信封,旋即將兩物又原樣放回了夾層中。
繼續在屋裏搜索片刻,段折鋒在博物架一角找到了桃源繪卷。
物似主人型,桃源繪卷也不知怎麽了,卷成細細的一長條,灰撲撲地躺在角落中,流露出風幹鹹魚般的氣質。
段折鋒將桃源繪卷展開。
隻見其中屋舍儼然、田野開闊,依舊與先前別無二致,村民們正坐在村子中心,似乎在商討些什麽東西。在唯一的木匠家中,兩口新做的桃木棺材停在院子裏。
一眼掃去,段折鋒就看見了桃源村最角落裏的一個小院——隻有那裏栽了矮矮的兩株白芷。
段折鋒念動口訣,將桃源繪卷徹底展開成型,籠蓋了整個屋子。
小狐狸正襟危坐在門口,乖乖地說:“我為尊上護法,免得繪卷被其他人看到。”
段折鋒微微點頭,邁步踏入了繪卷。
這桃源繪卷是靈犀宗獨門法寶,當年玄微真君讓小江辭月持有,就是讓他練習辟穀之用,也是避免他一個小孩獨自居於玉闕宮中,難耐寂寞苦寒。
多年過去,江辭月在桃源村中頗有人望,也就單獨留了一個居所。
這處小院叫做“清淨小院”,門聯上寫著“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是江辭月自小以來的秘密基地。
不過,在段折鋒的印象裏,這座小院可不清淨。
——這裏發生過很多事,不過最讓江辭月難堪的,想必還是那次被他騙了進來,囚禁接近兩個月的時間……
前世記憶在腦海中一閃而逝。
段折鋒腳步輕快,沿小道走向清淨小院,敲了敲紫荊花纏繞的院門。
門內沒有聲音,隻有氣息隱隱波動。
良久,江辭月想必是結束了冥想,察覺門口依然有人,以清冷聲音道:“今日不見客,請回吧。”
“連我也不見麽?”段折鋒問。
出乎他意料,江辭月猶豫了半晌,道:“沒什麽事的話,就算了……”
他慣常壓抑自己話中情緒,段折鋒挑了挑眉——要換了前世,他肯定一腳踹開大門,將小師兄挖出來好好逼問一番。
但現在他很有耐心:“師兄,你突然閉關,掌門很擔心,所以讓我來看看你。我帶了同門新作的點心,你想不想嚐嚐?”
江辭月:“……”
他消失了三天,段折鋒真的來找了,心中仿佛忍不住的雀躍,古井無波的思緒也突然泛起漣漪。
——可是段折鋒怎麽偏偏又帶了點心,是周顰和李珠兒做的嗎?
……江辭月突然發狠咬了咬舌尖。
——他怎麽總想這些東西?
段折鋒在門外等了一會兒,深覺自己像個誘哄小羊羔開門的老狼,沉思片刻,想起前世一樁往事來。
他年少時肆意妄為,也不肯辟穀,上了靈犀宗還逮仙鶴吃,結果一不當心抓到了某位真人座下靈鶴童子,險些把人家嚇出半輩子的陰影。
那件事後,玄微真君罰了他三十戒尺,麵壁思過足足一個月。
那期間小江辭月皺著眉來找他:“今日還不肯辟穀?”
小段折鋒仰麵躺在草叢裏看天,假裝奄奄一息:“師兄,我要餓死了……”
小江辭月嘴上教訓他,身體卻很誠實,開始每天來給他送食盒,直接造成他麵壁一個月、身體胖三斤的慘痛結果。
戒尺雖然不會造成傷口,但卻還是很疼。小江辭月想了個法子,將凍雞蛋包在綢布裏,讓他握著,手心就會好受很多。
等雞蛋不冰了,被手掌捂得溫熱,師兄弟兩個就剝開吃掉。
段折鋒最恨蛋黃,嫌它又油又膩,覺得江辭月也不愛吃,就哄騙他:“師兄,我最喜歡吃蛋黃,蛋白就給你吃吧。”然後自己裝作很享受的樣子,把蛋黃硬吞進去,心裏美滋滋地想:看吧,我也是會寵師兄的。
而小江辭月很平靜,從這天起開始負責處理盤中所有的蛋白。
……一直到很久以後,段折鋒才知道,江辭月愛吃又甜又黏的小點心,蛋黃正是他的喜好之一。
往事倥傯,浮生若夢。
段折鋒忽然歎了口氣,想到今世怕是不會再有這樣的趣聞了,但他還是能多寵寵小師兄。
年長者的自覺令他沉吟片刻,忽而心生一計:“師兄,你把門開開,我手心疼。”
裏麵的江辭月聽了,果然出聲:“手心怎麽了?”
“霜梧真人說是我把你得罪了,不由分說罰了我二十戒尺。”
“什麽?”江辭月大吃一驚,“真人怎能這樣,這件事明明是我自作主張……”
話音剛落,清淨小院大門打開,江辭月穿著一件素淨的青衣,出現在段折鋒麵前。
段折鋒歎氣:“師兄。”你好容易哄啊。
江辭月完全不知道段折鋒心裏在想什麽,隻當自己牽連了段折鋒,有些沮喪地低著頭,伸手將他拉住:“你先進屋吧,我這裏還有一些冰塊。”
先前在桃源繪卷裏所製的冰塊還有殘餘,江辭月用幾層布包裹著,遞給段折鋒:“握在掌心裏,能好受一點。改日我去向霜梧真人澄清此事,不能讓你無故被罰。”
段折鋒接過小包裹,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莞爾一笑。
江辭月不太自然地避開他視線:“你還笑什麽?”
“這樣也不錯。”段折鋒道,“江辭月……師兄,你隻要保持這麽可愛就好了。”
江辭月的心情顯然很低落,他垂著頭道:“又在胡說些什麽,你在外人麵前也這樣口無遮攔嗎?”
“當然是仗著師兄不計較。”段折鋒笑了笑。
江辭月不敢看他,他就偏偏湊到那邊去,近在咫尺地看著江辭月的神情,低聲道:“江辭月,是不是我真的得罪了你?”
江辭月更有些難過,說:“沒有,是霜梧真人誤會了。你不要這麽以為,我隻是這兩日心情不好罷了。一言不發,累你們擔心了,是我不對。這就離開吧,我去幫你澄清。”
他眉峰微微蹙起,眼睫低垂,嘴唇緊抿,轉過身去。
段折鋒一看就知道他準備勉強自己了,於是做出了讓江辭月始料未及的動作——
他從身後抱住了江辭月。
“!”
江辭月身子僵住了。
段折鋒在他頸邊嗅到了熟悉的白芷香氣,懷著促狹的心思,將嘴唇貼在他薄薄的耳廓後說話:“那你怎麽樣算心情好?我親自來探望,你不想見;給你帶點心,你也不喜歡;不如我去把狐狸殺了,給你助助興?”
“休要胡說……”江辭月哭笑不得,“你、你放開。”
段折鋒吹了口氣,壞心眼地看著氣息所過之處,江辭月從精巧的耳根到白皙的後頸都泛起了霞紅色。
江辭月的心跳聲好快,他這是因為害羞?還是因為生氣?
“來靈犀宗之前,你說要同我一起尋找世間更多有趣的事物,讓我再也不會感到無聊,你尚且沒有踐約,怎麽就生氣起來了。”段折鋒低聲笑道,“我可沒有開玩笑。隻要你高興,殺個狐狸怎麽了呢。這片桃源,我可以它燒了作焰火;這靈犀山上那些人,也沒什麽可留戀的——”
“別說了……”江辭月忙打斷他,“你是要做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麽?”
“那要看師兄想不想做褒姒了。”段折鋒似笑非笑,“古之褒姒,比不上師兄眉間半分風月。”
他見過那風月,果真銷魂蝕骨。
“快住口!”江辭月滿臉通紅地掙紮了一下,“我都已經答應跟你出去了,還胡說什麽?少促狹,否則,否則我再罰你二十戒尺。”
“哦……”段折鋒心中暗笑:小師兄又害羞起來了,果真忘記了生氣。
他乖乖放人,嘴唇卻不慎在江辭月臉頰上擦過,令江辭月整個人一怔,手指也蜷了起來。
段折鋒低聲問:“江辭月,你想不想我道歉?”
江辭月:“……”
——如果說“想”,好像有些小題大做……但如果說“不想”,是不是就好像巴不得能這樣親昵?
江辭月愣了半晌,不知怎麽回答。
段折鋒看他糾結的小模樣,看得心中莞爾。
——按小師兄的性格,是怎麽也說不出“不想”兩個字的。
——要是江辭月待會兒說出一個“想”,他就敢道歉兩次,然後過去光明正大地再親一口。
隻可惜,段折鋒的邪惡計劃還未能成功,門口傳來了敲門的聲音。
有個桃源村村民找來了清淨小院,他也將兩人獨處的氛圍徹底打破。
江辭月道:“我去看看。”
說罷,匆忙躲開段折鋒的注視,走向了院落門口。
在門外等著的,是桃源村的一個小女孩。
女孩身材矮小、麵色蠟黃,發育得不太好,看向江辭月道:“仙人哥哥,我好餓……”
江辭月沒想到她第一句話是這個,略微一怔,隨後想了想道:“我這裏沒有食物,隻有辟穀丹,不過師弟今天剛好帶來了一盤點心,你要吃麽?”
女孩聽了,有些失望地搖頭:“不要點心,想吃肉……仙人哥哥,你說我們住在畫卷裏麵,那你能不能再畫兩頭牛、十頭牛給我們吃呀?”
江辭月搖頭道:“生命不能偽造,桃源繪卷裏的每一條生命皆有定數。孩子,你的父母呢?你想吃肉的話,不如問問他們家裏還有沒有臘肉。”
“沒有了。”女孩失望地說,“村子裏人越來越多,肉越來越不夠吃。爹爹說,地裏的兔子、天上的鳥都已經打完了,連耕田的老牛也給妖怪吃掉了。”
江辭月摸了摸女孩的腦袋,認真地說:“不是妖怪吃掉的,是用來招待客人了。”
女孩吸吮了一下手指,沒有反駁,而是抬頭看了江辭月良久,說:“仙人哥哥,你快走吧。我爹爹他們在準備三天後的祀鬼節了……”
江辭月眉頭微蹙,問:“祀鬼節還是不讓外人參與嗎?”
女孩點點頭,又說:“你走吧,回桃花林裏,千萬別進村子裏了。”說罷,慢慢地走遠了。
這孩子來得古怪,不像是真的來討肉吃的,倒好像是來問江辭月幾個問題,然後催他離開的。
江辭月心生疑慮,但還沒有想明白原委。
他聽到院子裏有動靜,回頭看去,見到是段折鋒走出了屋子。
他們說話的時間,段折鋒在院落中走了兩步,見到牆角有一路黑色凝固的血跡,還歪歪扭扭地刻著符咒。
他抬頭看向江辭月道:“這是什麽?”
“村民用於辟邪的儀式,每家每戶都有。”江辭月搖了搖頭,“我向他們解釋過,公雞血和毫無法力的符咒是不能驅逐妖魔的,但他們執意為之。我想,這應該也隻是求一個心安,就任由他們作為了。”
段折鋒聽完後,歎了口氣:“師兄,你還真是遲鈍。”
“為何這樣說?”江辭月不太明白。
“你很快就懂了。”段折鋒道,“既然過幾天桃源村裏要過節,還不歡迎外人,那我們就暫且離開吧。”
江辭月點了點頭。
然後隻聽段折鋒又悠哉道:“三天後再回來偷看。”
江辭月:“……”
……
三天後。
桃源村祀鬼節。這一日,家家戶戶不事田地,反而向村子中心的祠堂匯集。
人人臉上皆是沉重之色,似乎接下來要做一件大事。
而桃源入口處,江辭月有些心虛:“我們不該來偷看的,桃源村有自己的規矩。”
“規矩的另一麵,是可能腐敗的暴力。”段折鋒則說,“你身為玄微真君嫡傳弟子,難道沒有這個責任管束桃源村嗎?”
江辭月說不過他,勉強點了點頭,說:“我們隻負責旁觀,不可隨便打擾。”
“這也是我想說的,希望你屆時不要衝動。”
兩人打暈了兩個桃源村民,將人拖進桃花林裏,先綁起來。自己則頂替了他們的身份,走向村中的祠堂。
祠堂前,人群正在排隊。仔細看去,是兩個大簍子裏堆放了無數桃木製作的半臉麵具,每個人都領了一張戴在臉上,隻露出一張嘴。
段折鋒和江辭月隨波逐流地向前,前者隨手一撈,將一張狐狸麵具戴好;後者則拿到一副白鶴麵具,沉默地戴上。
踏入祠堂之後,隻見百餘個桃源村民熙熙攘攘,一邊小聲議論,一邊圍坐在牆邊,將中心的空位讓出,似乎在等祀鬼節的主持人。
趁著這個時間,段折鋒低聲問江辭月:“師兄,這裏一共一百多人世代生存,理應對彼此十分熟悉,隻憑聲音都可以認得出身份。你猜,他們為什麽要多此一舉地戴上麵具?”
江辭月沉吟片刻,猜測道:“也許是七百年前的先祖傳下來的儀式吧。”
“儀式也有儀式的成因。”段折鋒意有所指,“其實有很多事,隻有戴著麵具時,做起來才能更果斷……換句話來說,隻要拋棄身為人的身份,那麽誰都可以成為妖魔。”
很快,村民們到齊之後,每個人臉上都戴著一張畜生麵具。
祠堂內卻反而安靜了下來,場麵不像是人類祭祀,倒更像是妖魔齊聚一堂。
須臾,一位頭戴貓頭鷹麵具的老者來到了祠堂中心,在所有人的矚目中,他恭敬地飲下一口祖上傳下的“神酒”,開始跳起了祭祀之舞。
所有人肅穆而立,等待著貓頭鷹麵具完成他的舞蹈,並將一個神話故事在歌謠中娓娓道來——
【傳說,天地之初是一片虛無混沌。天神以一支畫筆,將天地分割開來,形成了現在的世界。
然後,天神又創造了草木、飛鳥、走獸和桃花樹,讓它們在大地上繁衍。同時,天神自我孕育,誕生了自己的後代——桃源村人。
不知過了多久,飛鳥吃草木、走獸吃飛鳥,而天神的後代負責維護三者的平衡,一直相安無事。隻有桃花未經節製地生長,終於蔓延了整個世界,並在桃花林裏生出了一個恐怖的鬼神。
鬼神與天神相爭鬥,割據出不同的地盤,所以天神的後代不能踏進桃花林一步。
可是,天神漸漸衰弱,所以鬼神的後代——妖魔卻可以邁出桃花林,來桃源村裏索取貢品。一旦村子交不出貢品,鬼神的後代就會抓走一個村民,吞噬天神的一份力量。
為了拖延鬼神的步伐,他們必須交出相應的貢品……】
聽完這則神話,江辭月微微皺眉,察覺裏麵有些不妥。
但他還未理清思路,先聽見貓頭鷹麵具低低唱道:“孰能奉天,孰能祀鬼?”
話音剛落,整個祠堂裏,所有戴麵具的村民都齊刷刷地重複道:“孰能奉天,孰能祀鬼?”
貓頭鷹麵具上前一步:“孰能祀鬼?”
滿堂俱寂。
這一刻的沉默仿佛是刺骨的寒風一般,帶走了所有人身體的溫度,整個祠堂如同冰窟。
最終貓頭鷹麵具確認了無人應答,終於拱手道:“請簽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