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問仙緣(9)

——師兄,我回來了。

段折鋒腳步未停,繼續沿鑒心橋向前走去。

“江辭月”一手負於身後,雙眉間蹙起熟悉的峰紋。

“既已叛出師門,又回來做什麽?”

——回來再見你一次,還能再敘師兄弟之情誼,豈不是正好?

“師弟,放下屠刀,歸宗領罪。我與你共同領罰,雖死不悔。”

——我知道,師兄,你說過一次了。你怎麽還是如此天真?

“你若浪子回頭、誠心悔過,以功抵罪,興許還有機會……”

——我段折鋒從不需要任何人的寬容憐憫,更不稀罕世人的惺惺作態!師兄,你不能阻止我,那就殺了我。

“住手……”

“江辭月”的聲音,終於帶著顫抖。

“住手,師弟,不要逼我殺你……”

他不該回頭的。

但那一刻,段折鋒再次回了頭。

他看到在雲海深處,天人一般的靈犀劍宗屹立不動,素白的玉顏不露分毫喜怒,但那雙熟悉深眸的眼眶卻漸漸染上了緋紅色。

“江辭月”已咬緊了牙關,竭力不讓情緒影響自己的語調:“師弟,你已犯下大錯……”

“不,師兄。在我心中,我沒有錯——些許殺戮根本不值一提,一切都是為了最後的‘大功業’。”段折鋒緩緩答道,“我前生今世唯一犯過的錯誤,是你。”

他前進一步,靈犀劍宗便後退了一步。

段折鋒低低笑了起來:“……師兄,你不知道你那楚楚可憐的模樣有多誘人,怎麽還敢這樣毫不設防地出現在我麵前,說些什麽冠冕堂皇的話?莫非是忘了,曾經在我這裏得到的歡愉……和苦痛?”

猩紅魔氣再難以抑製,激**之下開始向雲海中蔓延。

雪色仙山被浸染,澄澈碧空被掩藏。

靈犀劍宗“江辭月”眉心劍紋一閃而逝,劍影已霍然而張,似萬鈞弩箭向著段折鋒射來。

但段折鋒不閃不避,平靜地看著劍影沒入自己胸膛——距離心脈還差一寸三分。就是這一寸三分,他前世沒能死在師兄的劍下。

如今,幻影的這一劍就在他熟悉的位置,悄然化作了雲煙散去。

雲煙散開,他便看見“江辭月”惶然後退一步,向後跌坐在雲間。

巍峨金冠搖搖欲墜,整肅白衣被魔氣寸寸染黑,瀠洄廣袖不知何時狼狽扯開,飄搖博帶被解開棄置一邊。

一向平靜無波的雙眼,仿佛被春風吹皺的天山湖水。

剝開層層阻礙,才能嗅到熟悉的白芷香氣,恰似一捧白雪被揉碎、被融化,在他掌心裏盈盈不得解脫。

可憐,可愛。

“師兄……你是我唯一的天命,我亦是你最終的歸宿。何必如此抗拒?”

他向前一步,咄咄逼人。

就在這一刹那,幻象突然一陣波動。

仿佛刹那間雲破日出,煙霞在蒸騰之間散去,靈犀劍宗的神情變得遙遠而陌生。

十幾歲的江辭月乘坐白鸞,緊張地垂望下來——

“切記!鑒心橋上的一切都是幻影,千萬不能被擾亂心神。不管幻影說什麽做什麽,都是為了讓你墮落!”

隻一刹那。

前世種種,皆如夢幻泡影,一觸即破。

段折鋒輕聲歎息:“江辭月,你怎的還是這麽掃興……”

他揮袖而返,繼續向著鑒心橋的另一端——靈犀宗門大步走去。

隨著他重新閉上雙眼,四周若有似無在雲海中蔓延的魔氣,好像突然得到了收斂,再次無聲無息地退散。

將種種執念拋卻腦後,他再無分心,一路沿著棧橋,穿行過雲海,再次踏上了地麵。

“靈犀宗”三個燙金大字映入眼簾,金宮玉門,仙鬆迎客,眼前真是夢中再熟悉不過的景象。

在靈犀宗的正門之前,還立著一座奇異的金輪,是靈犀宗某一代飛升的宗主留下的本命神器——

大衍天數金輪。

此金輪的本體,是道家用於算卦的一種星盤,能用於測算命數、吉凶等事情。

大衍天數金輪經曆數千年祭煉之後,已經生出了自己的器靈——名曰“天鬼”,傳說可以視人靈魂善惡,莫有能逃者。

於是,金輪就立在靈犀宗門前,其中天鬼能夠對每一個來客進行鑒別,若見到功德深厚之人,就會欣悅地敲響編鍾;可一旦見到惡貫滿盈之人,則要憤然擊鼓,表示不歡迎。

靈犀宗門由天鬼守護,數千年來都鮮有不速之客,可以說非常靈驗。

每十年之期,靈犀宗門有新人來到時,天鬼常常對著他們敲編鍾,表現得很和藹可親。

但這一次,段折鋒剛剛踏入宗門,忽然便聽見一聲巨響。

天鬼傻站在金輪中不動。

手上用於擊鼓的鼓槌“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段折鋒上前一步,挑眉:“愣著幹什麽?不歡迎我?”

天鬼撿起鼓槌,敲了一下鼓,接著好像覺得不合適,又抬頭搖了一下編鍾,然後再次傻了眼,低頭看看鼓、抬頭看看鍾,又滿臉茫然地看看段折鋒。

段折鋒麵無表情:“敲鍾。不然殺了你。”

天鬼大駭!

顫抖的手再次把鼓槌給弄丟,鼓槌順著山路滾了兩圈,消失不見。

兩秒後,隻見瑟瑟發抖的天鬼一躍而起,踩在大鼓上,用身體瘋狂地搖起了編鍾!

叮叮叮。

咣咣咣。

咚咚咚——!

靈犀門人從來都沒有聽過天鬼這麽異常的動靜!

短短幾息之後,從某一山峰上閃過一道流光,一位護教真人禦劍飛來,正落在大衍天數金輪旁邊,麵露疑惑之色看著天鬼。

看到有人來主持,天鬼如蒙大赦,直接躲回了金輪中,任由真人再怎麽叫喚,死活也不肯出來了。

那真人看起來大約三四十歲,須發皆長、仙風道骨,疑惑地掐指一算,發現這是新人抵達宗門的日子,就回過頭看向段折鋒道:“你是新弟子?”

段折鋒很冷淡:“嗯。”

“我乃靈犀宗護教真人之一,號‘霜梧’。”霜梧真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奇哉怪也,這金輪天鬼從沒有這樣表現過。若是有功德,為什麽它會踩著大鼓;要是有罪業,它又為什麽親自搖鍾?”

段折鋒敷衍:“能不能算是功過相抵?”

霜梧真人摸了一把自己的長須:“不對啊,相抵之後天鬼更不應該動靜這麽大了。它兩邊一起作響,難不成是功德驚世,同時又罪業滔天,兩者都令它難以置信、無法做出判斷……”

說到這裏,他看了一眼段折鋒,又搖頭:“不該啊,不該啊,弱冠之齡的小小少年,哪裏來的這許多天命?”

他低頭掐指算了半晌,愁得臉都皺了起來。

這時,一直在鑒心橋上空接引新人的江辭月忍不住落了下來,上前道:“霜梧真人。”

霜梧真人看到江辭月,便眉開眼笑道:“哎呀,掌門嫡傳來了。江辭月,你看看你接引的這個新人,你是哪裏找來的寶貝疙瘩?”

“寶貝……”江辭月愣住,“真人又在說笑了。”

霜梧真人擺手道:“哎,你又沒抓到重點。這個新人叫什麽?”

“段折鋒。”

“他在鑒心橋上表現如何?”霜梧真人認真地問,“可有表現出凶神惡煞之象?”

“肯定沒有。”江辭月說,“真人,他既然邁過了鑒心橋,那就說明與我們宗門有緣法,按規矩就是我們的人了。”

霜梧真人卻疑慮重重地說:“天鬼如此異常,不可不防啊。萬一他是什麽凡胎天魔,混入我靈犀宗門可就大事不好了,這種人雖是凡胎,但遲早會魔心示顯,屆時可就來不及了啊!”

江辭月道:“真人,聖賢曾經說過,‘君子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論跡,他已經走過了鑒心橋,那就是邁過了他心中的妖魔,我們怎麽有資格憑借一己猜測,就否定他的心性呢?”

霜梧真人歎了口氣:“唉,你才認識他多久,怎麽就這麽為他說話?”

江辭月抿了下嘴,好像措辭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說:“雖然認識不算久,但是我和他一起斬過妖孽、燒過高香,又一起接引新人,曾經遭受過誣陷。這一路上,他助我良多,我心中感念——他一定不會是壞人的。”

“真是徒大不中留啊,連江辭月都開始偏心俊俏後生咯。”霜梧真人搖頭晃腦地調侃道,“算啦,我管不了你們。這天鬼有什麽異常,也該是掌門頭疼的事兒。你若真有心啊,趕緊先回去稟報你師尊吧。”

說罷,霜梧真人也不管耳尖燒紅的江辭月,扭頭向著山上走回去。

經過一塊山石時,他好像臨時起意,一拂袖——隻見頑石之上,緩緩浮現出“君子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這句話,字跡鐵畫銀鉤,仿佛真是用鐵鑿刻上去的一般。

霜梧真人走後,江辭月過來安慰段折鋒:“沒事吧?霜梧真人說話一向隨意,其實他對新人很好,並無惡意。”

段折鋒當然知道霜梧此人,靈犀宗裏一大閑人罷了,平時就愛八卦閑事,說話口無遮攔,倒是很能和年輕人打成一片。

他點了點頭,又道:“你在鑒心橋上提醒了我一句,其實是違反門規了吧。”

鑒心橋上,外人是看不見他心中幻象的。

但江辭月……

“我見你一直在那裏徘徊,好像要回頭與什麽人說話,幾乎像是要跟他走了一樣。”江辭月有些愧疚道,“一時情急,便出聲提醒了。我……唉,我確實做錯了。”

段折鋒笑了笑,道:“沒事,我會為你保密的。”

江辭月低著頭:“不能得過且過——我再多麵壁思過十五天。”

“沒必要,隻不過是為一人壞了規矩。”段折鋒隨口道,“以後你就會習慣的。”

“習慣?”江辭月看著他,眼含斥責,“你還打算違規幾次?不成,你得陪我一起麵壁思過。”

段折鋒:“……”

那還算什麽麵壁思過,怕不是成了麵對麵思過。